坐在辦公桌後的,想必就是範主任了,他的表情凝重嚴肅。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宋浩男,直覺地聯想到他的健康檢查。
他出了問題!
「宋先生,請坐。」範主任起身請他人坐。
李湘文又怎麼會在這兒!他略想一想,就明白了。這醫院是她家的,她一定是囑咐醫院檢查結果出來時,通知她一聲。
他好整以暇地坐下,優雅而從容。在他心里,已有了準備,等一下要宣布的,可能是一個噩耗。
「醫生,請你直接告訴我吧。」他單刀直入的。
範主任看看他,他看來很冷靜,毫無焦灼不安;看過太多病人的他判斷,宋浩男可以承受得住這個打擊。他再望向李湘文,她一觸及他征詢般的眼神,忍不住哭了。
她這一哭,等于宣布了宋浩男的死刑。
「我得了什麼病?」他追問。
做醫生許多年,最為難的就是向病人宣布他得了不治之癥,病人的悲痛傷心、如喪考妣般的絕望彷徨,他卻愛莫能助。
「宋先生。」範主任看了他一眼。這樣的男人,卻不幸短命——他頓了頓,盡量讓聲音平靜而莊重︰「你得了胃癌,是末期。」
宛如遭雷殛,宋浩男的腦中有剎那間的空白,之後浮現了江如瑛的面容。一想到她,沸騰如岩漿滾水的心,迅速地冷卻下來。
他繼續向宋浩男解釋病情︰「你的病發現得太晚了——」他停了一下,不是怕宋浩男承受不住,事實上是李湘文在一旁已哭得肝腸寸斷,他再說下去,只怕她要因過于悲痛而昏厥了。
「你直說吧。」他催促。
範主任不由自主順從他的命令︰「是,是。你的病是最末期,癌細胞已經擴散,切除胃也沒用了,最多只能活三個月。你的情形很特殊,照理說你應該倒下去了,可是你卻好端端地正常生活。我希望你能立刻辦理入院手續,接受治療。」
宋浩男靜靜听醫生說完,垂眼看著前方一點。入院?一個癌癥末期的人,你還要他入院做什麼呢?那零零碎碎的打針化療,足以把一個人折磨得形銷骨立,毫無尊嚴。難道在他最後幾個月僅余的生命里,他還要為了多延挨一日兩日,而去受那非人的刑磨?
他眉峰凝聚,而神態淡然︰「我不入院,你開藥給我就好了。」
「宋先生,別因為這樣你就自暴自棄,你還是該入院治療,說不定會有奇跡出現。」
宋浩男冷嗤了一聲︰「萬分之一的奇跡嗎?」
旁邊兩只手搭住了他右臂,她握得那麼緊,好似溺水的人抓著浮木不放。側頭一看,李湘文哭得滿臉是淚,傷心得難以自己。
「浩男,你住院治療好嗎?」她心多痛啊,如果可以,她願意得癌癥的那人是自己,而不是他。
「我不想治療。」
她哭得更凶了︰「我求你,你不要放棄自己好嗎!我們住院,我給你請最好的醫生,我們到國外去找治療癌癥的權威——」
「湘文。」他叫著她的名字,定定地看著她︰「我想活得像個人,我不願做白老鼠。」
她爆發出一聲悲痛欲絕的啜泣聲,哭倒在他懷里︰「浩男」
待她哭了有一陣子,情緒得到抒發,他扶起她,手下的她全身幾乎無力,可見她傷心的程度。
「別哭了,妳哭也不能叫我的病痊愈,我都不傷心了,妳難過什麼?」
他無情的話,像一記鞭子抽在她心上,既熱且辣的疼。
他可以無所謂,但她怎麼不在乎!即使他是別人的丈夫、她是他的大嫂,可這並不能阻扼她愛他的心;這輩子除了他,她不會再愛上別的人了。
「浩男,讓我幫你,我們可以去找最好的醫生——」她不死心。
他用一個眼神制止她再說下去︰「不用再說了!我要走了。」起身離去。
「浩男。」她緊追出來,在電梯門前追到他。
電梯門一開,一張病床和一個護士佔去了所有的空間口宋浩男讓電梯門關上,改走樓梯,李湘文亦步亦趨地跟著他。
來到停車場,他開了車門,問︰「妳怎麼來的?要不要我送妳回去!」
這難得的溫柔使她眼眶一熱,用力逼回眼淚,她坐到駕駛座旁。依稀彷佛,又回到兩人仍是未婚夫妻時的情景!這位子是她專屬的特別座,浩男有空時,會載著她去兜風。
宋浩男一語不發地直視前方,車子平穩地行駛在馬路上,他那俊美如雕像般的側臉帶著銳冽的冷漠。經過一段沉默,他︰
「我得癌癥的事,妳不要向任何人說。」
「包括如瑛嗎!」李湘文的語氣含著一絲嫉妒的惡意。「但是你能瞞多久?她是你的枕邊人,她怎麼可能看不見你生病了,她又不是瞎子。」
是啊,他怎會天真地以為能夠瞞過所有人的眼楮?當日後病情加劇,他疼痛得無法控制,日漸憔悴,誰都能猜到他得了病,而且是不治之癥。
他修長的十指穩穩握住方向盤,他能控制一切!卻不能改變命運。他感覺一層沉郁像一張網般慢慢擴大散開,將他整個人都籠罩了進去。
如瑛,他的妻子,他那柔弱又堅強的小妻子,他該拿她怎麼辦呢?
從被宣布得了癌癥開始,他擔憂的不是自己的生死,所思所念,全是江如瑛。
他若死了,她會如何?是傷痛欲絕,或是很快恢復,將他當作一個美麗而模糊的記憶?
美麗而模糊嗎!他的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微笑。他想,如瑛或許有那麼一點點愛他,雖說他們的結合是他豪取硬奪所得到的。他利用她母親的財務危機,逼她嫁給他。他沒問過她過得好不好,他從她出月兌得更加清靈溫柔的神韻判斷,她接受了他,接受了他們的婚姻。
他體會到,一日又一日逐漸加深地體會到,如瑛在一點一滴地愛上他。問他為什麼知道,很微妙的一種心理,他就是知道。
而今,他們的幸福將劃下休止符,戛然中斷。
「浩男,讓我待在你身邊。」李湘文突然說。他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她不要讓他回到江如瑛身邊,她要獨佔他的每一分每一秒。
宋浩男將車開到路邊,他轉過頭來,沉聲說︰「妳是認真的嗎?」
她點了好幾下頭急急地表白真心︰「我當然是認真的!浩男,你知道我愛你,我一直都愛你,除了你,我心里從沒有愛過另外一個人。」
她不用說他也知道,湘文最愛的人是他,剛才湘文求他讓她待在他身邊,觸動了他一個想法,一個荒誕不經的想法。
「妳幫我一個忙。」他把心一橫,痛下決定︰「我要和如瑛離婚。」
「離婚!你是說真的嗎?」她吃了一驚,這會兒反過來是她懷疑難信了。
「妳考慮一下,這可能會害得妳和大哥離異,我不會勉強妳。」
「不用考慮,我答應你。」她還有什麼好考慮的,她好不容易能得到他的時候。她摟住他的脖子,頭理在他肩上,帶著泣音,又悲又喜︰「只要你要我,不管天涯海角,我都跟了你去。」
他摟住了她,深吸了一口氣。
是了!這是他所選擇的路,他不能再回頭了。
宋志豪三七剛過,宋玄回了美國。
江如瑛和宋浩男去送機完回來,他送她到家,說︰「我約了人,晚上不回來了,妳自己先吃吧,不用等我了。」車子絕塵而去。
來台北一個月了,宋浩男深居簡出,也沒听見家里的電話鈴聲響過一聲半響來找他。可他最近出去得很頻繁,一反常態地常和朋友應酬。他現在又有朋友了嗎?什麼樣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