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人。
一個美麗到極致的女子,靜靜地坐在院中的椅子上。
她的長發如雲般柔順地披瀉下來,絕美的臉龐上沒有絲毫的表情,幾乎能滴出水來的眼楮沒有焦距地看著某處。整個人安靜得像是快要消失,卻又令人無法不屏息、贊嘆。只是,美則美矣,卻像個毫無生命的漂亮女圭女圭,很空洞。
她明明不認識這個人,可奇怪的是她卻知道,她看不見。
她的眼楮,什麼也看不到。
紫兒眯了眯狐狸眼,正猶豫著是上去殺了她,還是暫時躲起來,身上的銀鈴突然像是受到了什麼召喚般響了起來。她連忙息了鈴聲,心下暗自一驚,這鈴中養的其實是劇毒的蠱蟲,遇風不響,吸血而鳴,鈴聲昭示著她的心情,平時寂靜無聲。以前從未出現過這種紕漏,怎麼會在這里無緣無故就響了起來?
听到鈴音,那女子木然的臉上突然起了一點變化,只見她嘴巴動了動,很輕的,輕得幾乎已經消失在風里的聲音,吐出了兩個字︰「小紫?」
小紫?
隨著這一聲呼喚,一種莫名熟悉的感覺浮現了出來。遙遠的,一些言語,斷斷續續地從她的記憶深處涌現出來。
「……小紫,餓了嗎?來吃點東西。」是誰,溫柔稚氣的聲音在漆黑的牢房外響起,似乎是那個活地獄唯一關心她的人。鈴鐺又響了一下。
「你要走了,這玄蛛魔網你帶在身上,別被人欺負……」
玄蛛魔網上的蠱鈴,向來只會回應它歷代的主人。而這懸玄蛛魔網,是什麼時候帶在她身上的?或者,是誰傳給她的?紫兒愣住了,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蹲在那個女子的面前,睜大眼楮仔細地看著她。然後她伸出手,僅憑著直覺想抓住這個女子,怔怔地道︰「姐?」
還不等她說完,一道強勁的內力就生生地將她和女子分割開來,胸口挨了重重的一擊,紫兒口中含血地跌在了地上。
轉眼間,女子已經被三個高大的男子團團護住,站在最前的男人狂傲如烈焰焚身般的目光嫌惡地盯著她,「什麼東西!你也敢踫茹兒?!」
什麼東西?
真是熟悉的憎惡感啊,在唐門被關在黑牢的日子,被嫌棄、被排擠、被不當人看,這三個鬼魅般的身影,從她記憶深處涌了出來。雖然那時候還小,但只要是欠她的,一筆一筆,她都記在心里!
唐紫紗擦去了嘴角的血,陰惻惻地笑起來,「三個哥哥,好久不見了!」
「誰是你哥哥!唐家的女兒就只有一個,你亂叫什麼!」
那三人鄙夷地看她一眼,像是發現了什麼,唐家二少輕蔑地笑起來,「我還當是哪里來的野狗野貓,敢到唐門來撒野!原來是賤貨養的小雜種!」他尖刻地譏諷道,「唐家沒有你這低賤的東西,還不快滾!」
唐門是極重視門第觀念的,唐紫紗的母親出身于魔教,擅自勾引了當時的唐門之主,憑借著懷孕之名才勉強進入唐家,當個連名分也沒有的侍妾。紫兒是唯一一個不是由正室唐夫人所生的庶出子女,向來處于被人鄙視的地位。而唐老門主死後,由唐門大公子繼承了門主之位,紫兒的母親再也無法在這里活下去,干脆一死了之,唐紫紗也就被放逐到據說是她母親娘家的無月宮,一放,就是十余年。
紫兒冷冷地看著被他們保護得滴水不漏的美麗女子,像一個公主,被他們那麼小心翼翼地疼惜。而與他們有著相同血緣的她,則是連看一眼也嫌髒的乞丐!
唐紫紗緩緩地站了起來,她忽然笑了,這笑中含著冰一般的冷凝,「什麼是低賤?連這點都不懂的話,就由我來告訴你們好了。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活得最長、最久,活到最後的人才是真正的高高在上,因為反對他的人已經都死了,死人,是不會反抗的。魔教得勢,現在的正道人士就會變成被剿滅的對象,到時候黑白顛倒,正道變成了邪教;生于草莽,佔據天下者為王,到時候萬人景仰,所有曾與他作對的人都是叛賊逆寇。只要足夠強大,連人世乾坤都可以扭轉。而我,現在听你們說話實在是不舒服呢,不如,就把你們都變成不會說話的人好了。」
她的口氣淡淡的,空氣中卻無形中掀起了一股低靡之氣,透著令人膽寒的涼意。
「好大的口氣!听你在這里妖言惑眾!在我們動手之前,還不滾?!」唐家三少怒道。
紫兒不再說話,她低垂著頭,嘴角掛著一絲詭譎的笑容,那笑痕像是僵在唇邊,令人看了不覺有種陰森之感。
她緩緩地將手伸到背後,雙月玲瓏刀出鞘的聲音拉成一條長長的絲線,清脆有力。
她什麼也不怕,什麼也沒有,親情、血緣,她從來就沒有感受過,也不稀罕!既然沒有人在乎她,那麼她也誰都不會在乎!殺一個人,和殺一千個人;殺陌生人,還是殺兄弟姐妹,對她來說一點區別都沒有!人死了,就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尸體而已,每具尸體,都沒有什麼差別。唐門,娘,無月宮,惹到她的、拋棄她的、傷害她的,所有人——
都去死吧!
她的刀法,貴在神速,抽刀之快,令人目不暇接。只見兩道半月形的金光劃過,直沖向中間的男子。唐門之人也不是泛泛之輩,他反應奇快地避過她的刀鋒,正面就是一掌,卻不料紫兒虛晃一招,騰空躍起,一個空翻到他身後,手起刀落,已經挑了他手腕的經脈。對方慘叫一聲,頹然倒下。
「你干了什麼?!大哥,你怎麼了?大哥!」其余兩人悲憤地大叫著。
這就是曾經踩在她頭頂趾高氣揚的唐門嗎?連在她手上活下來都辦不到,還有什麼資格驕傲?!
妖異的眼中閃著嗜血的陰冷之氣,宛如一個沒有感情的殺戮玩偶,她身影飛速地移動,一個一個將他們敗在手下,正要給出最後致命的一擊時,一個聲音突然閃電般掠過她的腦海——你要是再動手殺人,就永遠也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手中的動作驀地一停,拿著兵器的手懸在半空。
羽棠哥哥……
閃爍著血光的眸子動了動,氣焰莫名地低了下去。
胸口為什麼會有酸楚混雜著溫暖的感覺出現?難受,卻又擺月兌不了。
冥冥之中,她恍惚地抬起頭,看著那個站在一旁,美得像一幅畫似的女子,平靜木然的臉上一雙空洞的眼楮,只是豆大的淚水卻源源不絕地從那眼眶里涌出來。雖然是瞎子,可是她也知道是發生了什麼,她無力阻止,除了掉淚,別無他法。
——為什麼不能殺人?
——因為會有人傷心。
他們死了,有人哭,有人傷心。
她茫然的臉上沒有表情,站起身來,雙刀回鞘。
「為什麼不殺了我?」大公子直直地看著她。雖身負重傷,一雙眼楮依然有神。
紫兒沒有回答,她退開兩步,轉身就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感覺不到累,感覺不到餓,什麼也感覺不到了,只知道一直往前走。唐門已經被她遠遠地拋在了身後,那麼,前面又是去向哪里?
曾經費盡千辛萬苦、冒著被追殺的危險也要從無月宮里逃出來,就是為了獲得自由,能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可是她卻突然發現,自己原來沒有想去的地方,也沒有想做的事。一切,都變得索然無味。
別人累的時候,是不是都有個地方可以回去?那個地方暖暖的,是天下間最舒服的地方。可是,她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