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個夜里,他睡在將軍府中的大床上,睜著眼楮,想哭,整顆心都空洞寂寞得糾縮在一團,卻連一滴淚水也沒有。他無時無刻都處于一種緊張狀態,這是在戰場上留下的癥狀。再沒有人會保護他!再沒有人令他安心!現在的他,卻還要強撐著一顆疲憊將死的心來站在人前,保護別人!他的劍法為她而學,卻沒有保護到她,而用于在戰場上的殺戮!
人的際遇啊!真像場夢。
當鮮血染紅了他的身軀,就會覺得血涌出來的感覺和他內心的感覺是一樣的,有種釋放的快慰。
有時他會極力克制自己軀體中那個陰暗的靈魂,他還不想讓自己完全冷酷,因為他知道瀟還沒有死,他還不需要當那樣絕望的可憐人。
最可怕又最可悲的是那種無牽無掛的人,總要在傷害別人時才能得到少許的安慰。他總相信著終有一天她會回到他的身邊,他不希望當那天來到時她會像別人那樣怕他,覺得他是陌生的。
他一直在心里為她保留了一個柔軟的角落,等待著安慰、也等待著救贖。
可是,他等了好久啊!久到他以為過去天堂般的日子都是場夢。她忘了他嗎?不,她愛他。那她為什麼不回來?她不知道他一直在等她嗎?快點吧、再快點,想閉上眼,再睜開,就看得到那張熟悉的生氣的臉。否則,他怕自己無法再等下去。他快受不了了,快崩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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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門被敲響。
"將軍,公主來了。"佣人們已不用恭敬地說
"公主駕到"了,這鳳公主三天可以來上兩回,還經常是一個僕人也不帶便自個兒跑來,誰也不覺她像個公主。當年的尊貴,她已為他磨滅得一干二淨了。
"嗯。"林樺起身穿好衣服。他已對趙鳳的來訪感到麻木,定力好到能對她視而不見、听而不聞。總之該干什麼干什麼,她是公主,他不能趕她,但不理她卻合情合理。
"樺。"趙鳳推門而入,自在得就像是在她自個的寢宮。
林樺穿好短靴後取下牆上的銀劍,轉身走出屋外。
"等等!你要去哪兒?"她追著他出門。
他沒理會她,徑自走遠。
"趕著去見你的'瀟'嗎?這麼心急?"她的口氣轉而尖刻起來。
他猛地止步,回頭冷冷地瞥她一眼,"別用那種語氣念她的名字!"說完,疾步離開。趙鳳站在原地,眼眶委屈地一濕,她知道的,只有在提起那女人的名字時,他才會有些反應。他變得好冷漠啊!與當初見他那時完全不同了。可為什麼,她卻日益地放不下他?還只能以這麼令人不恥的方式才能看看他,听他說點什麼。
她害怕面對現在的自己,對一切都無法掌控,想得到他,卻被不屑一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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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慣在做事之前到茶樓品一杯香茗,這是林樺一天的開始。
林樺很少將自己穿得十分貴氣,常常是一襲普通的純白交領儒衫,腰間配一把長劍,行止灑月兌。
他穿過熟悉的街道,抬腳正要踏入常去的茶樓時,衣袍下擺突然被人拖住。他低頭一看,是個長相清秀的小女孩,扎著兩條小辮子,甜甜地笑著。
他本能地想甩開她,不知為什麼,卻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看著她。直到感覺有異物向他們飛來,他才輕巧地一閃身躲了過去。他從不救人,這些年來他收著一身醫術,寧可看著戰友死去,也不願伸出援手,只因他怕麻煩,又或者他潛意識里一直以為死是種解月兌。可就在剛才那一瞬,他有點後悔為什麼沒把那張笑臉抱開,總覺得那麼美的笑應該保護下來才對。
往他們砸過來的是對街一對夫妻吵架時失手扔過來的舊花瓶。當花瓶正要打向那小女孩時,另一道身影飛身將她抱了開來。
緊接著,是一記狠狠的巴掌甩上了他的臉。
"沒用的東西!"
是他的幻覺嗎?像是看到臉氣得漲紅的瀟抱著那個小女孩站在了他的面前。
韓紫瀟自甩出這一巴掌就沒打算再收回,她也知道多年不見,才一見面就打他的臉一定不會有好運!但當她看見他那麼自私的舉動,叫她怎能不氣?!這個人,哪像她的林樺?!
他氣她也好!不理她也罷!但要她憋著一口氣來討好他,那不是她的性格!反正女兒她是帶來了,她來讓他做個了斷!其實以前現在都一樣,看似強悍的是她,但她永不是那個主動者。
想了千種萬種他可能會有的反應,就是沒想到他會這樣︰林樺只有一瞬的失神,之後便緩緩上前,蹲在了小靈兒的面前,伸手輕撫著她的臉。
"你叫什麼名字?"他的口氣很輕很溫柔。
"靈兒。"淚珠在她明亮的眸中轉動。
"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叫靈兒嗎?"他輕輕地笑了。
她搖頭。
"因為你爹爹的名字叫'林樺'。你瞧,叫'話兒'不是會很怪?所以你叫靈兒。你娘每次叫你,都是在想念你爹爹哦。"
靈兒看著他,小手突然模上他額上的疤,又看向他,終于忍不住小嘴兒一癟,撲進他懷中委屈地哭了出來,"爹爹……"
林樺將女兒抱起,直視著韓紫瀟,笑得好甜好甜,仿如當年那個稚氣未月兌的小鮑子。
"瀟,溪邊的紫雲英又開了呢!就像我們初見時一樣……"
她嘆息,輕輕倒入他的懷中。
因為他的笑中有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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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兒!你看你看!這些都是爹爹給你買的禮物!"
林樺一回府,就像個孩子似的急著翻箱倒櫃地找東西,大件小件地攤了一桌子。有撥浪鼓,有小號的純金弓箭,有翡翠手鏈,有女圭女圭衣,有稀罕的珍珠項鏈,有鶴羽織成的披帛……還有那個玉梳篦。
靈兒拿起它,回頭看著坐在床沿的韓紫瀟,
"娘……"這不是上回娘看中的那個嗎?
韓紫瀟忙輕咳兩聲,"嗯,這個挺別致的。"她並不想讓他難堪。
"靈兒喜歡這個嗎?這是去年爹在杭州買的。雖不值什麼錢,但爹很喜歡,想到若是個女孩兒,也大到可以戴了呢!"林樺高興地笑開了。
韓紫瀟聞言差點吐血,他從她手里搶了也就算了,丟了一錠金子還說"不值什麼錢",是想慪死她嗎?
"爹爹……"一想起那時靈兒就想哭。
"嗯?"
"可不可以……再抱抱靈兒?"
"當然可以呀!"他一把擁住她小小的身子,
"靈兒是爹的寶貝,要抱多久爹都願意。"
一旁的韓紫瀟此時不禁動容,一股奇異溫暖的感覺流入了心頭。畢竟血緣至親吧,才剛見不久的兩人竟就這麼融洽了。靈兒,還是需要有個完整的家的。
她也能感覺得到,林樺不一樣了。在他沒見到她們以前,那張臉冷漠而疏離;而這時的他,她是有些熟悉的。像是幾年的分離都不復存在,那麼自然地就又走到了一起。他還是那個稚氣的林樺,她也還是那個霸道的韓紫瀟。而這其間,隔了近六年哪……
"將軍,老爺和夫人來訪,還有一位韓老爺。"管家在外叩門道。
"咦?是外公!外公嗎?"靈兒興奮地道。
"靈兒想見外公嗎?還有靈兒的爺爺女乃女乃,靈兒也要見嗎?"他溫和地問。
"要!靈兒要見!"她向來是不怕生的,對親人更是格外熱切。
"那靈兒一個人可以去嗎?爹爹還有話想和娘說。"
"嗯!"她重重地點頭。
"好乖。"他吻了下女兒的額際,便將她交給管家帶去了。
門再度合上,他的眼楮就一刻也離不開她了。她變得美了,以前從不覺得她美,瀟便是瀟,就該是那樣的;而現在,他看她卻是比這世上任何一樣東西都美麗。時間,令她變得更風韻迷人了,變得令他心慌意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