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沉沉的讓他憶起方才的信,取出紙箋,里頭是白寧宇俊逸的字跡。
張兄弟︰
叨擾你,情非得已,珂珂出走兩個月,吾日夜尋覓無獲。
蒼天佑,望她平安。
吾知曉于你,珂珂不同于旁人,也許,她會去找你。
若見著,請捎信知會。
家姑托付之事,吾這些天鎮日思量,感情事強求不得,即便與珂珂結為偶乃吾夢寐以求之事。
無緣偕老,但若能見著自己喜歡的人快樂,吾願已足。
她在江都並不快樂,或許她可以求著痴者,卻求不著快樂。
曾問過她要怎樣才能快樂,她戲言讓我在臉上刺字再戴上個鼻環。
為她,吾水火無懼,但誠如珂珂所言,不管我做了什麼,有些事情注定了是無法改變的。
一個沒有快樂的齊珂珂是沒有幸福可言的,既然無法使她得著幸福,那麼,除了放手我別無選擇。
候佳訊
江都白寧宇
珂兒出走?
兩個月?
張磊心頭一凜,信到他手中約是十多天前寄出的,換言之,小丫頭已不知去向近三個月!
這麼長的時間里她在哪里?又在做什麼?
他心頭揚了火,這丫頭,究竟清不清楚她在做什麼?
還有,她那孱弱的身子,禁得住外頭的雨露風霜嗎?
外頭多得是心懷不軌的歹人,見她貌美,欺她勢孤,再加上她那壞脾氣,又怎能不出事?
我祝禱你今日作了這樣的決定,將來不會後悔!
這是珂兒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她氣他,她惱他,他都知道,打小起,即使再如何惱恨,在與他的冷戰中,她從來捱不過半日不出聲的。
她的火氣向來得快,去得也快,只這一回,從說完話到抵達江都,一路上十八天,她不曾再與他說過半句話。
身邊少了她的聲音,他雖然不習慣,但想著若她能因此而當真對他死絕了念頭,那麼,對她算是好事一樁,是以,便由著她。
二人無語到達江都,上白府看她進入後他就離開了,兩個人,連道別都沒,她的眼一瞬都不肯再作停留。
在當時,他原以為她已然乖乖接受了一切,對于這樣的結局,一方面他為她慶幸,另一方面也為自己痛徹心扉。
可這會兒,他竟收到了她失蹤的消息?
他總以為無論他作了什麼安排,都是出自為她著想的一片心意。
可如果,她卻因此陷入危機,那麼,究竟該是誰的錯?
由江都到洪州不消一個月,這麼久了,如果她想來,人早該到了。
可她並沒有!
那最後一幕對話不住地在他腦中翻騰,他明白她,這回她是真的火了性子。
她恨他,就像她愛他一樣強烈。
她那一句決絕的話一遍一遍在他心底嘶嚷不絕。
第八章
夜雨,一絲一毫,如針芒似牛毛,不致命,卻帶來竄至心底的寒意。
不能生病,不能生病,這是齊珂珂一再告戒自己的話語。
是的,她給了自己三個月的期限,如果她連三個月都熬不過,那麼,她憑什麼向那顆笨石頭證明她不是個孩子了。
如何證明只要她願意,她可以陪伴他到海角天涯,到地老天荒!
意向是這麼定,現實卻通常難如人意。
離開舅父家時,她刻意不帶銀兩,為的就是想證明她能自立自強。
她打算以行乞方式,去到她愛的男人的身邊,不錯,她是恨他,恨得同愛一樣強烈。
但她騙不了自己,她還是不能沒有他。
既要行乞,那麼她柔弱又美麗的外表就容易壞了好事,雖然,她沒三姊那種精妙絕倫的易容本事,但拿髒臭泥巴敷在身上、臉上的技巧還是有的,弄散了發髻,髒污了臉頰,再和街上乞兒換了件千瘡百孔的補丁衣,這會兒的齊珂珂連自己都認不出來了,遑論他人。
是呀,遑論他人,她扁了小嘴,所謂的他人還包括口口聲聲說愛她的文痴表哥。
那能七步成詩,十步為文的白寧宇,自負聰穎,卻也沒能認出她來,那日見他在市集,她還曾故意向焦急尋人的他伸長了髒手,可白袂飄飄的他除了扔下碎銀外,連眼神都沒多作停駐,渾然不知他要找的人就在眼前。
無名千里迢迢將她送至他手里,且堅信他能給她幸福,但就她看來,他能給予幸福的該是那衣冠鮮麗、美麗清靈不著塵的齊珂珂吧。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日一夕禍福,誰又能真一生順遂?
所以她自知,這男人能給她的幸福著實貧瘠得可以。
可若換成了無名,無論她變成什麼模樣,他依舊能認出她,就像當年,即使她跌入了冰潭里,他依舊能尋著她,依舊能救了她。
他總認定分離對兩人是最好的抉擇,可她卻要證明給他看,他是錯的,意志力勝過一切,她想要與他舉案齊眉的決心,絕對可以戰勝她嬌弱的身子。
由一名尊貴的公主淪為向人乞討溫飽的乞兒是需要一番掙扎的,剛開始時,她還限定了破碗里只收銅板不收剩菜的規矩,可不消多久她就知道了這樣的規矩有多麼可笑了,當個乞兒,人家扔些什麼還能由著妳決定嗎?
自尊誠可貴,干淨價更高,若為溫飽故,兩者皆可拋!
這話半點不假,到末了齊珂珂喜歡陰天勝過艷陽天,一來,不用曬得頭昏眼花,二來,也比較不會吃到餿了的殘羹剩肴。
吃喝拉撒她全能忍下,可意志力堅定,身子卻不一定听話。
而本來意志力和身體,就是兩碼子事情的,于是乎——
連綿的夜雨後,她生病了。
縮在破廟里,全身冰寒的齊珂珂直至這會兒終于承認她病倒了,病得神魂無依,病得信心全無,她昏昏沉沉,除了等死,似乎做不了別的努力了。
她的身子一忽兒如在火爐,一忽兒又如跌入寒淵,心口壓著沉沉大石,吸了上口氣,下一口便會忘了該接續,眼前黑漆漆一片,不知白晝黑夜,耳邊也起了幻听。
是呀,是幻听吧,這會兒在她耳邊響起的只是個幻覺吧,她已在這里躺了三日,除了該死的大小耗子,還不曾有過其他訪客。
可若真是幻听,那麼這感覺也太真實了點吧?
「舞月,瞧這里,一個死人!」那是個男子的聲音。
「死人?!真的假的?」那叫舞月的少女听嗓音年齡應與齊珂珂相仿,可卻無尋常女孩兒乍聞死人的反應,清亮嗓音里只是興味盎然。
一陣踹踢、掐捏及探視,末了,少女竟逸出深感遺憾的嘆息。
「笨射月,什麼死人?還有一口氣呢!」
「剩一口氣也快變死的了……」射月動手拉扯舞月,「這種荒郊野外,沒藥石沒大夫,誰都捱不久的,走吧,省得待會兒拘魂使者一到,她靈魂出竅之際還誤以為是咱們害死她的。」
「要走你走,我不。」她不但不走還好玩似地在齊珂珂身旁蹲了下來。
「干麼不走?別跟我說舞月姑娘突然善心大發想救人了!」少女不走,男子也只得傍著她身旁坐下。
「救人?!」舞月好笑地瞪瞪眼,「我像嗎?」
「不像!」射月據實回答,「一點也不。」
她笑出聲來,並自懷中拿出一盒銀針。
「針哪來的?」他詫異。
「偷的。」
「偷?向誰偷?」
她漫不經心地玩起發辮。
「不就前兩日到咱們那里看表演的那個雲游方士嘛!小里小氣只扔下五個銅板的那個呀!」
「人家賞銀給的少,妳就偷人東西?」
「不然還客氣?」少女笑咪咪。
「妳不怕老爹罵人?」
「沒人告訴老爹,他怎麼會知道?又拿什麼罵人?」
舞月轉眸覷了眼不出聲的他,笑得既可愛又嫵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