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不用麻煩了。」
小朱自懷中取出一張輿圖,上頭寫明了燕京城里的街道名,再用朱佑筆畫出由城門口至聚寶天鋪一路而行的標示。
「這是牧大叔為您父女倆特意繪出的圖,您進城通了關只消依圖上描出的路線走,自然便能找到咱們鋪子了。」
小朱笑得親切,「還有,如果見到鋪外還有些未散的侍衛兵丁您也別愁,那些家伙許沒死心,還要站一陣的,屆時您只高亮出壬王令,自然誰也不會阻著您了。」
華延壽收下圖,他將受傷的小朱留在馬車里,重新攀回了駕車台上繼續趕路,依姣自是跟緊著父親。那叫小朱的男人,不論他是如何得著大師伯信任的,她卻一點都不相信他,那是條滑不溜丟的錦蛇,會笑的錦蛇。
可車行不遠,那躺在車里男人的痛呼聲一聲大過一聲地同時鑽入兩父女耳際,華延壽再度勒停了馬。
「去陪他,看他有何需要。」
「不要!」長這麼大,依姣第一回向父親說不,「他騙人的,爹,您明知道他那些傷口死不了人的,更何況,他還是個大男人!」
華延壽沒想到會得到女兒的反駁,他想起那從未對他有過反抗,卻在瞬間背叛他的徒兒,霎時眸中寒芒勝過臘月雪。
他半天才吭了氣,「醫者仁心,你既無醫術亦無仁心,對外,日後別用我華家姓氏!」
一句話險險勾出依姣抑制不住的淚水,她知道爹向來不喜歡她,可他卻也從來沒用這樣的話來傷過她,不許用華家姓氏?!
她是他華延壽的女兒呀!再笨、再蠢、再不濟,好歹也是流著他骨血的女兒!
她盯著父親半天無法動彈,希望能由他眸光中覷著懊悔,只要一絲絲就可以,可她畢竟是失望了,僵持半天,她止了傻傻殷盼僵身動作著,父親眸子冷漠如昔,似乎並不認為自己所言有誤。
她無意識地爬入了架著頂蓬的車里。
這會兒,偎近一條壞心眼的錦蛇,或許會比守在那生她、養她十六年的男人身邊還要容易得到些許溫暖。
真的!
「陪我真這麼慘嗎?」躺在車里的那條錦蛇邊繼續喳呼嚷疼,邊偷覷她漠冷覷向車外的臉色。
在確定即使他哼到死也不會贏得佳人一瞥後,小朱總算停了嚷疼。
「我餓了!」他大喊出聲。
沒有聲音,沒有反應,女孩兒像是和他身處在不同的地方。
「你不睬我?」他說得一臉委屈,「那我只有求助于華大叔了,華──」就在他敞開喉嚨喊出第一個字時,一個窩窩頭啪地一聲重重貼上他的臉。
「出手神準!」他不以為忤地自臉上剝下那個窩窩頭,「力道又足,兼之,」他將窩窩頭剝成小塊笑嘻嘻地扔入嘴里,「還有些女兒香呢!」
依姣縮身坐在另一頭,曲著腿,兩臂枕放在膝蓋上,偏頭睇著車外殘月。若非車上只他兩人,他不禁要懷疑起這窩窩頭只是幻化成形,完全不干她的事!
「我渴了。」解決完窩窩頭,他出了另道難題,「光吃窩窩頭不喝水,會哽死人的,醫者仁心……」
這四字果然有效,話未盡,水已到,是的,飛到在他臉上,一灘子水直兜兜灑潑到他臉上,他眨眨眼,才在水滴朦朧間看見了依姣和她還捉在手里的盛水葫蘆。
這回,人贓並獲,她可不能再佯裝襲擊與她無關了吧!
可卻只見她面無表情將葫蘆扔給他,讓他自個兒用來盛接臉上正滴下的水珠免得浪費,接著她轉回頭,恢復原來姿勢,繼續看著她的月。
小朱倒是修養好,用袖子抹乾臉上水珠子,仰高葫蘆啜著里頭的余水。
「姑娘好本事,」他放下葫蘆目有玄思,「尋常女孩兒若見著條落水狗都會忍不住要笑的,卻只你……」
他搖搖頭嘖嘖有聲,「是不是非得弄得對方一身狼狽、血肉模糊甚至肚破腸流,你才會理人?」
沒有說話,沒有反應,依姣是一潭冰池。
他陪她仰高了首,「月無情,照眾生,它可不是光眷顧你一人的。」
「月多情,聆眾願,你不是月,何以知它無情?」
軟女敕女敕的嗓音在夜里听來分外動人,即便是冷漠不含半絲情緒的,可听在男人耳里,心底卻不知何以生起了波動,他從不曾只是為了想听到一個人的聲音而耗這麼多勁的,也從不曾感受過光只是听到了一個人的聲音就能感到很滿足的滋味。「你也不是月,又何以知它多情?」她微哼不再出聲,再度鎖上聲音。
「人生在世,若總在殷盼來自于別人的肯定與認可,那麼……」他語有深意,「必定會活得很苦!到最後,連自己原本面貌都記不清了!」
依姣心底一愣,這男人,相識不到一夜,卻似乎懂她心結?
小朱笑嘻嘻不再繼續嚴肅話題,他突然低著嗓哼起了一首童謠──
「月光光,秀才郎。
騎白馬,過篷塘。
種韭萊,韭菜花。
結親家,親家門前一口塘。
打起鯇魚八尺長。
月光光,女女圭女圭。
苞著娘,翻過山。
手拿杖,築雋笆。
識冤家,冤家屋後山有嵐。
為償相思路連長。」
依姣身子微微一震,她似乎听過這首童謠,好久好久,久到幾乎在她還沒有記憶的時候,一個月夜,一個輕柔柔的女音,一個喊她女圭女圭的女人,一個被她喚娘的女子……
「你為什麼會唱這首童謠?」她轉過頭,眸中一片迷蒙,像個迷失在霧里的孩子。
小朱半天沒作聲,不知何以她的目光竟讓他微有心疼。
「小時候,我娘唱給我听的。」他聳聳肩,意圖去掉些微的不自在。
「你娘?」她掩不住一臉欣羨,「原來你是有娘的!」
他將那句「廢話,誰沒娘!難不成還從石頭縫蹦出來?」的話吞進了肚里,看得出眼前這丫頭是沒娘疼惜的那種。
「再唱一遍給我听!」依姣難得出口央人,那模樣全沒了平日的寒漠,而是濃濃的孩子稚氣。
「不唱了,」他搖搖頭合上眼,「我受了傷,又累又餓又渴又倦,還有……」他兩手環胸開始打哆嗦。「受傷後元氣大傷,身子冷,又沒人陪在我身旁讓我汲取點暖意,沒精神唱童謠……」
小朱話還沒完,影一閃,身旁偎近了個溫熱的身,她乖乖坐到了他身旁。
「原來。」他毫不留情地調笑著,「不光血肉模糊能吸引你,還有個叫童謠節玩意兒。」
依姣不出聲,只是並屈著雙腿枕在膝上,用企盼的眼瞅著他等候。
沒法子,他只得再度壓低嗓,一遍遍為她哼著那首叫「月光光」的童謠,直到她靠在他身上進入夢鄉。
小朱伸手將她弄妥睡在他沒受傷的那條腿上,睇著車外殘月,突生自嘲,若讓人知道堂堂壬王竟為哄個少女開心,傷條腿還一遍遍為她唱童謠,肯定會讓人笑掉大牙的!
馬車外,殘星稀疏,天光微現,黑夜似正在緩緩蛻化成清晨。
※※※
「康兒!你瘋啦!」彰榮王府總管祈磊拉著兒子,老臉急急道︰「你……你怎麼可以讓他們拆王府牌匾呢?」
「老爹呀!」祈康一臉無奈,這邊要安撫老爹,那邊又要指揮家丁護著匾額以免在卸下搬運時遭到踫毀,「別說您不懂,康兒也不明白呀,可這是咱們少爺的命令,您敢不從?」
「是王爺的意思?」祈磊松開了兒子,眉頭依舊皺著,祈康打小便是朱佑壬的書僮,少爺少爺地叫慣了,即便在朱佑壬十八歲授了勛爵後也常會改不了口,是以兩父子口中一個少爺,一個王爺指的是同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