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出房前往廚房,還有一小段距離時,遠遠听到飛不了斷斷續續的粗嘎聲音自陽台傳來……這次她又在教它什麼歌?
一時好奇心起,他悄悄踱向陽台,自虛掩的紗門望去,見到她的身影佇立洗手台前,腳邊不遠處放著正在晾干的拖把,似乎剛拖過地。他家有聘鐘點佣人每周數日前來打掃,不過听說她樂于時時維持飛不了居住環境的整潔,看來不假。
顯然她真的很喜歡飛不了,才會花那麼多心思在它身上,他思忖,即使不太明白跟一只仿聲鳥自言自語長久下來會有什麼樂趣可言。
水聲嘩啦未歇,只見她伸出左手往台面上模到肥皂,收回手時,一個不留神,肥皂溜出掌心飛向天空,她輕噫一聲,連忙轉身撲前以雙手去接,接到後她將雙掌緊緊合起,下意識捏得太過用力,肥皂又自指縫間被擠了出來,斜飛向窗邊,然後——不偏不倚自氣窗留以透氣的那條小縫間竄逃出去。一連串動作發生在僅僅數秒之間,他從頭目睹到尾,反應是目瞪口呆。她是在演喜劇片嗎?
「啊!」她低叫一聲,快步上前拉開窗戶,向下探頭觀望。
眼見她踮高了腳,上月復部抵著窗台,嬌小的身體將近一半都探出窗外了,他臉色微變。這里可是二十五樓,她想出人命嗎?!一把推開紗門,他疾步沖入陽台,喊一聲︰「危險!」
听到他的聲音,她驚訝地驀然回頭,急道︰「小心地很滑——」
然而太遲了。失足仰天跌跤的那一剎那,他心中咒罵連連,氣她不早說、怪自己太多事!媽的,該死!他願意花一千——不,一萬元,買回這一幕丑態!
「危險!」這次換她喊了一聲,反射性急躍上前想拉住他,可是以兩人的體型差距,她又怎麼可能制止得了他的摔勢?
最後結果是,兩個人用力撞在一塊兒,小的半壓在大的身上。
「噢……」她申吟一聲,模著撞疼的部位,發現自己將他當成肉墊,連忙站起。「對不起,你還好嗎?」
「沒事。」他面無表情地說。
「真的?」可是他的臉好蒼白耶。她愣望他。「我扶你。」
「沒關系,我自己來就好。」他逞強地沒回應她伸出的援手,逼迫自己起身,每一個動作身體都痛得像是骨頭快散了,險些破功痛喊出聲。
背上肌膚有種微涼感,恐怕是衣服被剛拖過的地板染濕了……倒霉透頂!
「笨豬、笨豬!」鸚鵡忽然叫了兩聲,他听了怒火狂熾,差點回頭瞪穿它。
「你……真的沒事嗎?」她不禁遲疑問道。連她這個有肉墊的到現在都還有些隱隱作痛,他不可能沒事啊。
「真的沒事。」他對她微微一笑——很好,他果然耐力過人,在這種情況下還笑得出來的,除了古時那個據說刮骨療毒的關什麼的,他想不到有誰能與己匹敵。
她注視他臉上毫無破綻的笑,驀地爆出「噗」一聲悶笑,然後用力伸雙手蓋住嘴巴,彷佛那舉動不在她預期之中。
死丫頭,笑個屁!他惱怒更甚,強忍著一口氣,再三提醒自己風度風度風度,悠然問道︰「什麼那麼好笑?」
「對不起,我只是突然間想到我爸說過的一句話……真的不是在笑你。」她很窘地解釋。
最好是這樣。他不能跟她計較,只能體貼地問︰「你沒事吧?」
移目在她身上打量,見她因為適才拖地的關系褲管卷高,白皙的小腿肚上各有好幾個分布不均的大紅包。又是被蚊子咬的?她的體質跟蚊蟲還真親近。
「我沒事。」她回答。
他瞄眼依然半敞的氣窗,說道︰「你剛才那樣很危險。」
「我有握緊窗框啊,而且今晚風不大……喔,我的意思是說,真的很謝謝你。」他特地提醒她,她實在不該反駁。她臨時轉口,暗責自己的不得體。
「那只是塊肥皂。」有必要這樣舍命去追嗎?呆子!
「我不是去看那塊肥皂的……不,其實也可以說是去看那塊肥皂啦。我是擔心肥皂掉下去會砸到人,雖然肥皂沒石頭堅硬,但從這麼高的地方掉下去,沖擊力只怕還是有點危險。」
「……你看得到?」天這麼黑,樓這麼高,她當他腦殘好騙嗎?
「看是看不到,不過我想或許可以听到一句髒話……呃,我是說,痛叫。如果夠大聲的話。」她想了想,有點不好意思地搔搔頭。「哈哈……好像不太可能哦?」只是當時一時沒想那麼多。
他選擇不回答。目光掠過一旁那只盯著他們瞧的笨鳥,故作感興趣地問︰「你都教它些什麼?」倒要看她怎麼正當解釋她亂教別人家寵物一些蠢話!
「喔,我都教它一些簡單會話。」一講到鸚鵡她就來勁了。「之前是教它各國的問好語,像是日文的、英文的、法文的……」
鎊國的問好語?笑話!說是各國粗話他還信點。「那它剛剛說的是什麼?」
「那是法文的問好語。」她點點頭。「Bonjour。」
什麼?他愣住。「……听起來不太像。」含蓄的說法。
「呃,它的發音總是有點怪怪的,也不曉得是不是故意的。」她臉上紅了紅,「不過也許我的發音本來就不標準了……總之呢,後來我就只教它中文了,免得誤導了它。」
看她的樣子不像在硬掰,他無言了。所以一直以來是他誤解了?如果這是個笑話,那它還真不是普通的難笑。
「……我回房換件衣服。你自便吧。」留下這句話,他轉身離開。
她道了再見,站在原處凝望他的背影,不覺露出笑容。
☆
換上干淨的新衣,他來到自己最初的目的地——廚房。
模黑打開牆上的大燈開關,在燈光照射下,他微愕發現窗前竟已站了一人。
她回過頭來,含笑招呼︰「嗨。」
怎麼又是她。他感到掃興,但顧慮禮貌,回以招呼︰「嗨。」
她看看他,又看看他身旁的冰箱,憑經驗推測︰「吃棒冰嗎?」
「不,喝酒。」雖無法如預期般獨處,他也不打算因她而委屈自己改變計畫。走到吧台邊,他取出一瓶紅酒,舉起朝她展示。「要喝嗎?」
她笑著搖頭。「不用了。我不會喝酒。」
連紅酒都不會喝?果然還沒長大。不放過機會地暗自吐槽一番,他逕自拿出一個酒杯,打開紅酒,為自己倒了一杯,跨上高腳椅坐下,手握酒瓶在她面前搖了搖。「要不要試試看?」
「不用不用。其實我是不喜歡喝酒……我喜歡喝有甜味的飲料。」說著,她很自然地在他身側另一張高腳椅上坐下。
他也不勉強,自得其樂地飲起酒來。
她一手支著下巴端詳他,神色像在思考什麼,然後彷佛很感興趣地問︰「以前你在美國住的那個州,聖誕節是不是會下雪?」
「是。」在喝酒的關系,他的回答很短。
「在有雪的地方過聖誕節,是不是更有氣氛?」
「是。」
「嗯……之前找你代言的那個服飾品牌,是不是香港來的?」
「是。」
「海尼根是不是一種啤酒?」
「是。」
「你是不是討厭我?」
「是。」
……啊?察覺自己說了什麼,他口中所含的一口紅酒差點噴出染紅台面。
她的問題一個接一個,都易答且無需解釋,因此他未感不耐,最後一個問題也極順口就答了——而且是誠實地順口答了。
他又驚又愕,不敢相信自己竟著了她的道,只怪他對她太掉以輕心了!
她也愣了一下,隨後反應過來,喃喃道︰「原來這招真的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