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關上門前,見她依然興致勃勃地站在鸚鵡不遠處觀察,看樣子一點也沒有被它適才的不友善影響心情,他不由得心下犯疑。
看得再仔細也不過是只鳥,有必要這麼認真嗎?
轉身離開時,他心中無所謂地想︰反正他們家鸚鵡雖友善卻不易討好,想必過沒多久她就會知難而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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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後,他有好幾個月的時間沒再見到她。
不過關于她的一切他卻是越來越不陌生,因為母親顯然非常喜歡她,三不五時報告她的近況,讓他想不知道都不行。
听說她上的那所大學遠在基隆,因此暑假結束前她離開台北搬到學校住宿舍,現在只有周末和假日會回家。听說她加入了手工藝社,大學生活如魚得水多采多姿;听說她開始打工了,每周六上一天班,地點在一家相熟的手工藝品材料鋪;听說她通常每個周日會陪她媽媽,有時母女倆干脆相偕到他們家閑嗑牙,有時三個人相約一起去逛街或上館子嘗鮮。听說、听說……他真不懂,這些劈哩啪啦到底有什麼趣味可言!
可每回見自個兒老媽說到興頭上又不好打斷,畢竟他並沒有太多時間陪她,難得她覓得一對能談心排解寂寞的母女檔,常掛在嘴邊也是當然的事。
但是,他們母子間的共同話題難道只剩下那個小表了?他一方面感傷,一方面又有點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別開玩笑了,他就不信她會比自己更具話題性!
這個平常天,他上午沒事,賴床賴到日上三竿才起來,梳洗後來到陽台。
時序已入秋,但秋老虎威力不減,像今天這樣的風和日麗實屬可貴。樓高風大,涼風自紗窗內徐徐灌入,暖洋洋的陽光灑在身上,他舒服地伸了個懶腰,閉目深呼吸一口——
「笨豬!笨豬!」突如其來的兩聲高亢叫喊害他一口氣硬生生被口水嗆到,掩嘴連連咳嗽,回頭瞪向聲源。是誰教它這種話的?!
「頌欽,怎麼了?」正在附近的姜太太遠遠听到他的咳嗽,前來關心詢問。
「咳!咳咳、咳……媽,你最近都在教『飛不了』什麼?」
「沒有啊。我有好一陣子沒教它新話了,現在都是小悅在教它。」姜太太笑了兩聲。「她可有耐性的,每次來我們家都會在陽台待好久。」
訓練鸚鵡說話每次不可超過十分鐘,否則容易造成鸚鵡的厭倦感而難有成效,說是費時費力費耐心可半點也不夸張。
他極訝瞠目,一時說不出話來。「……她什麼時候跟飛不了感情這麼好了?」飛不了可不會听陌生人的話。
「感情可以慢慢培養啊。小悅每次來都喂它瓜子,又一直跟它說話,現在飛不了看到她還會主動親熱呢!」
什麼?!他瞪著鸚鵡,喃喃道︰「真沒節操,幾顆瓜子就把自己賣了。」
飛不了回視他片刻,忽地開口宏聲唱︰「給我一杯忘情水——」
啊?他不文雅地張大嘴,一旁的姜太太則哈哈大笑起來。
「忘情水——忘情水——不流淚——呱嘎!」
听著那語不成調、七零八落的「歌」,愣望那只仍在自唱自high的鸚鵡,姜頌欽終于明白自己低估了那小表的神通廣大。原來在他不知道的時候,不只他的老媽,連他家鸚鵡都淪陷了。也就是說,家中的活物除了蟑螂螞蟻以外,全給她收服了?有沒有搞錯!這樣這里還能算是他的地盤嗎?!
真的是……可惡到了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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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越討厭一個人就越容易踫見她,這句成語他學過,叫「冤家路窄」。
星期六晚上十一點五十,他開車回家,一身疲憊,只想快快回家洗澡睡覺,抵達地下二樓自己的車位,卻見到一輛車擋在車道前。
他的車位靠牆,右側停放的車輛從他搬來以來就一直塵封蓋布下,此刻那車位卻空著,一輛中古轎車看樣子正在設法停入。
他踩著煞車停在後頭,傾身靠在方向盤上,食指無聊地打著節拍,眼見那人前進、倒車、前進、倒車……反復數次就是停不進車位,眉頭不禁皺起。
般什麼鬼,會不會開車啊!這樣也能考到駕照?心中嘀咕了好幾句,在他恨不得干脆下車去幫忙時,那人總算將車歪歪斜斜塞進車位了。
他吐一口氣,油門一催,方向盤一打,利落平滑一氣呵成地轉進車位,故意以自身形成無言又強烈的對比,好讓那人明白他被耽誤了多少時間。
熄火下車,他瞄眼自己的杰作,見車身前後左右跟白線的間隔工工整整,滿意一笑,心中自鳴得意︰簡直就是藝術啊。
此時,那人也下車了,他定楮一看,才發現那個技術破爛的駕駛竟是那小表。大為驚訝後才憶起她似已年滿十八,只是年紀與外表不成比例,而且在他心中她就是個乳臭未干的小表……那也沒錯,十八歲又還沒成年。
數月未見,她已變成大學生,外貌沒什麼改變,唯獨頭發長了點。
「嗨!」她率先打招呼,對他展笑。「原來這是你的車位啊,好巧。」
他回以笑容,不過笑不由衷。「真的好巧。」該死的巧!
趁她彎腰探入後座的空檔,他先走一步,免得又得寒喧。
按好電梯在門前等待,沒過多久她雙手抱出一疊為數不少的書走來,一陣陌生的手機鈴聲忽地劃破空氣鑽入耳中,他瞥她一眼,見她改以單手抱書,另一只手伸到口袋中模索手機,模樣吃力。
紳士雷達發出嗶嗶聲,深知自己這時該有何表現才符合形象,雖不很情願,他仍主動伸出手,面露善意微笑,說道︰「我幫你拿。」
「啊?喔,沒關系,不會很重……電梯來了。」她邊走進電梯邊打開手機螢幕觀看,然後以拇指按下切斷鍵,抬頭對他說︰「是姜阿姨找我,可是電梯里收不到訊號,能不能麻煩你等下幫我跟阿姨說,我到家回電給她?」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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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她咧嘴一笑,露出兩個酒窩,更顯稚氣。「對了,我跟姜阿姨月底要去听一場二胡演奏會,你有沒有興趣?可以一起去喔。」
一起去?免了。「謝謝,但是我正好有事,不好意思。」
「喔。」她了然地點點頭,曉得他工作繁忙。
電梯在兩人說話時快速攀升,很快到了十八樓。
電梯門開,她雙手沒空無法揮手,頷首笑道︰「那我先走啦,拜拜。」
「拜。」他含笑目送,電梯門逐漸關上時才卸下笑臉。
已經快到家門口了還得跟人虛與委蛇,真煩……心里的抱怨還沒完,突如其來一只腳插入電梯門縫中,令他吃了一驚。
電梯門受阻緩緩打開,門外站著那個才剛跟自己道別的人。
「啊,不好意思!我忘了有樣東西正要拿去你家。」她邊說邊蹲將書放在地上,一手壓著電梯門,一手卸上背包,打開拉鏈從里頭掏出一樣東西遞上。「這包瓜子給飛不了的,舊的那包我想現在應該已經吃完了。」
有必要為了這種小事拿腳攔堵電梯嗎?小表就是小表,這麼性急。
照慣例暗中倚老賣老一番,他嘴上道過謝,想到飛不了,忍不住說︰「不過還是別給它吃太多瓜子比較好。」
「嗯,我知道。」她贊同地點頭。「瓜子熱量高又不足以提供鸚鵡所需的營養,而且吃多了還會放屁……呃,這句指的是人。話說回來,鸚鵡會放屁嗎?」
「……這我不知道。」他努力維持笑容。
誰能告訴他,為什麼他這個氣質王子非得回答這種問題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