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前一步,氣勢凌人地瞪視黎暉。
「你、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你敢保證,如果是你遇到類似的情況,你不會選擇你的病人、你的工作嗎?你敢說不是嗎?你說啊、說啊!」
「清芙。」黎暉震驚地看著指著他叫囂的女人,一時怔忡無語。
「我承認,我不是個盡責的母親,我做的還不夠,今天的事是我不對,是我錯了!可是你……你憑什麼指責我?」她紅著眼眶怒視他,嗓音因激動而破碎。「你根本不知道,這些年來我有多掙扎、多痛苦!我不是沒後悔過,我只是、只是——」
她驀地哽咽。
她哭了?
黎暉怔然,眼看她眼眸起霧,粉唇顫抖,心口陡然揪緊,頓時對自己方才的態度大感懊惱。
「你听我說,清芙……」他試著握住她肩膀,卻被她用力甩開。
「你不要說了,我不听!」雪白的容顏,凝結成霜。「你出去!我不要再看到你。」
她不要再看到他?黎暉凍住,感覺胸口仿佛遭怪手挖了個大洞,頓時狼狽不堪。「你出去啊!快走!」她近乎歇斯底里地趕他走。他無奈,怕驚擾到其它病人,只得默默離去。清芙瞪視他的背影,一顆眼淚滑落頰畔。
第八章
深夜,清芙確定女兒熟睡後,一個人晃出病房大樓,來到戶外庭園隱僻處,坐在一株樹下,痴痴地望著夜空。
思緒,悠悠匆匆飄回六年前,當她驚覺自己懷孕的那時候。
他以為,她不曾猶豫過嗎?
他以為,撫養一個孩子是一件容易的事嗎?
他以為當一個母親,是女人天生就會的才能嗎?
他根本不曉得她曾經歷過的一切!
她也曾遲疑過,百般掙扎,該不該生下這個孩子,她很明白養育孩子是多大的責任,而當時的她還不夠成熟到擔得起。
她考慮過墮胎,三次進了診所,躺在診療台上,卻三次都逃出來。
她嘗試吃墮胎藥,無數次把藥抓在手上,卻遲遲無法張口。有一回好不容易吞下了,卻又驚慌地拿手指采入喉嚨里,硬要把藥扣出來。
最後,藥吐出來了,她的食道也刮傷了,還送醫急救。
這一切心理轉折,這一切煎熬與折磨,他完全不知道!
包別說生產時那撕裂般的痛楚,還有生下孩子後,那前途茫茫,看不見自己未來的恐懼。
她承認,自己後悔過,為了能有多一些時間陪伴茉莉,她不得不放棄自己成為政治記者的夢想,不得不甘于平淡,跑最輕松的生活線。
有時候,看著當年與她同校念書的同學,一個個功成名就,她會忍不住好羨慕。
但這是她自己選擇的路,她很清楚,所以她咬著牙走下去。
她也很想當個事業家庭兩頭風光的女強人啊,可是她做不到,不論怎麼做總是無法達到完全的平衡。
今日由于自己的疏忽,造成茉莉氣喘發作,最難過的人其實是她啊!他難道不懂嗎?為什麼他一點也不體諒她,還要那麼冷酷地責備她?
她恨上天,為何要讓自己與他再相遇,為何重逢時他已不是自由之身,為何要這般作弄她?
她好恨,真的好恨……
清芙彎下腰,雙手捧住自己冰涼的臉。
她很想痛哭一場,卻哭不出來,或許是因為太冷,讓她的眼淚也不由得結凍了吧。
她苦澀地想,自虐地嘲諷著,全身發顫。
驀地,一道沙啞的嗓音飄過她耳畔——
「清芙,怎麼一個人坐在這里?」
她無神地抬起容顏,無神地看著黎暉月兌下醫師白袍,披在她肩上。
「晚上很冷,小心著涼。」他低語,在她身旁坐下。
她別過頭,不理會他。
他看著她冷漠的側面,無聲地嘆息。「對不起,下午是我錯了,我不應該那樣罵你!」
她沉默。
「你原諒我吧!」他熱切地對她示好。「我只是太著急了,茉莉這次發作真的嚇到我了,幸好我就在附近,馬上就趕過去,否則我真怕——」
「是我的錯。」她幽幽地打斷他。
他胸口一震,听出她嗓音里壓抑著多少憂郁,不覺焦急。「不,不是你的錯,你也不想這樣的。」
「是我不好。」她還是堅持。
「不是的,清芙,你別怪自己。」
「我不配做一個母親。」
唉,她一定要這樣自責嗎?
他心好痛。「不要這樣說,好嗎?不對的人是我,我不該那樣罵你的,對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你為什麼要說抱歉?」她終于轉過蒼白的臉,水蒙蒙的眼眸注視他。「你罵得很對。」
「不,我不對。」他懊惱地皺眉。「我太自以為是了,我應該想到,這麼多年來,你是多麼努力地想兼顧女兒跟工作,你一定吃了苦,受了很多委屈,我應該想到的。」
她搖搖頭。「我沒受苦,也不委屈,茉莉是我最親愛的寶貝,我很高興生下她。」
「我知道。」
「她從小就很乖、很貼心,不像其它孩子會要任性,無理取鬧,她是個很可愛的女孩。」
她靜靜地繼續,每一句話,都像一條鞭子,打在他心上。
他有股沖動想殺了自己。
「……我知道。」
「她是個好孩子,所以不對的人是我,我明知道她身體不好,還那樣輕忽。
「噓,別說了。」他再也听不下去了,陡地展開臂膀,從她身後擁住她,她扭動著想抗拒,他按住她肩膀,不讓她動。「對不起。」
他一再道歉,她像是心軟了,不再拒絕他的擁抱,放松身子向後偎貼他的陶瞠。
「黎暉,我很氣你。」她啞聲說。
他苦笑。「你是應該氣我。」
「你一點也不知道我的苦,你只會凶我。」她抱怨。
他的心,不由自主地融化。「是我不好,我跟你道歉,好嗎?」俊唇貼在她耳際,輕輕得投誠。
她身子一繃,半晌,搖頭。「不用,你不用道歉,真正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
「你沒有錯,這件事只是意外,誰也不想這樣。」
「我不是說這個。」
「那你是說什麼?」
她沒答腔,頰色更雪白了,在月光掩映下,美得像一朵出塵的水芙蓉。
「我才不要告訴你。」最後,她咬著唇,悶悶地說道。
他微笑了,一股柔情在胸口滿溢。「好、好,你不告訴我,沒關系,等你想說的時候再說好了,我一定會听,好嗎?」
「你不要對我這麼好。」她的嗓音壓抑。
「我哪有對你好?你剛不是還抱怨我對你很凶嗎?」他有意開玩笑。
她驀地轉頭,狠狠地瞪他。「你還氣我!你、你知不知道我——」她忽地哽咽,眼眶微微泛紅。「我好難受,黎暉,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地又要哭了嗎?
他慌得手足無措,連忙勸慰她。「噓,千萬別哭喔。我在這里,有什麼事跟我說,我一定會幫你,你不要哭,你這樣反而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他為何要對她如此溫柔?
她凝著淚眼望他,心口一不下地抽痛著。「你……離我遠一點吧!黎暉。」
「咦?」
「你不要再靠近我。」她轉回頭,不敢再看他。「我以後不會再見你了。」
「為什麼?」他更慌了。「清芙,你還在生我的氣嗎?我跟你道歉,你要怎樣才肯原諒我?你說,我都照做,好不好?別跟我賭氣了。
「我不是賭氣,我是……我是……」她在他懷里顫抖,像受了寒似的。
他心疼地擁緊她,急切地想將自己的體溫分予她。「怎樣?」
我還愛你!
清芙在心里吶喊,牙關卻緊緊咬住,不露出一點蛛絲馬跡。
她不能說,也不該說,這個抱著她的男人,早已經是屬于別的女人了,光只是這樣偷來一個擁抱,都不應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