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長的巷子,她卻感覺怎麼也走不到盡頭,亂糟糟的思緒一再沉浮,他充滿疑惑的深瞳不停閃過眼前,她似乎看到他眼瞳深處囚禁著一個孤獨靈魂。
雖然她並不明白為什麼他會提出這麼駭人的疑問,也不明白完全不一樣的臉孔為什麼他還會覺得熟悉?
汪瑀璇拚了命地往前沖,深怕他會追上來,她害怕車赫凡會再提出更駭人的疑問……
她委實沒把握自己能撐得住!縱使過了這麼多年,汪瑀璇一直以不同的面貌和身分重新生活,她知道幾乎死過一次的自己,某部分靈魂始終不曾改變。
對于過去,她仍做不到完全無動于衷,雖然沒有忘記當年車家人對她的刻薄,但不表示刻印在她心版上的烙印像擦黑板一樣,擦掉就不留殘痕。
好不容易攔到一輛計程車,坐進車子里的汪瑀璇放松幾乎繃斷的神經,回頭望向寂寥的巷子口,確定他沒有追上來後,如釋重負呼出一口長氣。
解除警報的同時,心里又涌上莫名的悵然。
汪瑀璇再度依戀地回首,看不到心版抹滅不去的身影,她頹然低下頭,雙手掩面,忍不住幽幽輕泣。
怎麼可能不認得你?赫凡……只是,你怎麼可能還記得我?汪羽璇已經死了,你忘了嗎?還是,你根本連汪羽璇這三個字都不記得了……
她緊緊閉上眼,任熱淚從指縫間不斷滲出。坐在陌生的計程車里,任其狂囂穿梭在洶涌車潮中,汪瑀璇感覺一股冥冥力量不斷將她的思緒拉向過往,仿佛失足跌落不見底的深井,不斷墜向不堪回首的過去。
第三章
十年前崇智高中
早晨第一堂課的鐘聲已響過好久,三年英班教室里卻有一個位子仍然空著,講台上口沫橫飛的數學老師用心講解習題,打從進入教室後便沒問過半句關于那個空著的座位。
仿佛那里一直都有人坐著,也可能她認為該坐在那位子上的學生,有來沒來都無所謂。
「報告!」課上了好一會兒,門外響起清柔的女聲,頓時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現在是上課時間,你有什麼事?」這班的數學老師戴著灰黑框的眼鏡,尖苛的眸光透過鏡片鄙夷地掃向門外。「都幾點了,你沒表嗎?學校什麼時候開始收留這種連手表都買不起的窮學生了?」
「齊老師,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門外的女學生羞赧地垂下頭,雙手緊緊交握,囁嚅的雙唇不住哆嗦,凍紅的小手還留著洗完碗盤的水漬。
班上同學開始竊竊私語,對于站在門外被老師為難的女同學沒有太大的同情,全班都知道她付不出高額私校學費,只得到學生宿舍幫忙打雜才得以繼續學業。
能穿上崇智高中制服的孩子個個非富即貴,這些從小含著金湯匙、穿金縷衣長大的少爺千金們,哪個能理解「貧窮」是怎麼樣的滋味?
就在半年以前,跟班上其他同學一樣含金湯匙、穿金縷衣長大的汪羽璇也不知道,「窮」竟是這般生不如死的低下……
不知站了多久,汪羽璇始終等不到老師恩準她進教室。門口正是迎風處,冬天的冷風像刀子一樣刮著她單薄的身子,她覺得自己快要昏倒了。
一大早起來沖進學校餐廳忙著張羅住宿生的早餐,直到全部碗盤洗淨收拾完畢才能離開,為了趕上第一堂課,她連早餐都來不及吃。
寒風灌進她單薄的制服,汪羽璇開始有昏眩的感覺。她听到前排同學鄙夷的嗤笑自己。
「沒本事學人家讀什麼貴族學校啊!」
是啊,汪羽璇也覺得自己待在崇智高中根本是個天大笑柄,開校以來沒有學生繳不起學費,而繳不起學費還繼續死皮賴臉讀下去,她汪羽璇肯定是崇智校史上空前絕後的一個!
她想哭,眼眶好熱好痛,卻一滴眼淚也掉不下來。
半年了,自家中遭逢巨變以來,汪羽璇就像過了午夜十二點的灰姑娘,所有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全化為烏有。
罷開始她害怕、她哭泣、她恨死那個勾引父親的狐狸精,更恨卷走家產遠遁大陸、不管她們母女死活的父親。
但沒了馬車玻璃鞋的灰姑娘再哭也于事無補,她已流了數也數不清的眼淚,直到今天——
同學的輕視、師長的嗤之以鼻,已不能再將她擊倒,汪羽璇告訴自己一定得咬牙忍下去。
「這位‘大小姐’,你還杵在那兒干嘛?難道還要我請你才肯進來嗎?搞什麼東西,浪費大家的時間!」
齊老師趾高氣揚,狠狠向門口丟去一記白眼。
她厚厚的頭發燙成上窄下寬的三角形,額頭上的瀏海高高吹起,活像一座聳立的山峰,調皮的同學給她起了個「半屏山」的綽號。
「謝謝老師。」汪羽璇恭恭敬敬向「半屏山」鞠個躬,快步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好。
打開書包拿出課本講義,翻找了半天,汪羽璇才窘迫發現「半屏山」正在講解的是早自習考試的題目。她根本沒有那份考卷,自升上高三以來,她每天都要趕到餐廳打工,哪有空參加早自習?班上的同學好像也沒人注意幫她多留一張試卷,仿佛她的存在像空氣,大家心知肚明她無暇參與,自然視而不見。
汪羽璇只能呆呆攤開文不對題的課本,低下頭佯作專心記筆記,心里失落沮喪又害怕「半屏山」的勢利眼會飄過來,萬一她一時興起,又不知道要怎樣羞辱惡整自己!
「汪羽璇,你到黑板上來做下一題!」果不其然,「半屏山」一雙細細的小眼不懷好意射過來,她明知汪羽璇沒有考卷,根本不知道下一題是什麼,偏偏要找她的碴。
「快上來啊!汪羽璇,你耳朵聾了?」揚起詭譎的冷笑,「半屏山」故意尖著嗓子喊她。「這些題目啊,全班都做得滾瓜爛熟了,如果你還不會……我真不知道你還有什麼臉坐在這間教室里?倘若我的程度跟人家差那麼多,早就哪邊涼快哪邊滾了,不像你……」
「齊老師,我……」汪羽璇六神無主地站起來,感覺自己像被剝光衣服任人唾棄的惡賊,受辱的難堪委屈逼出她滿眶熱淚。
「叫你上來你听不懂嗎?」半屏山一副不想善罷甘休的嘴臉,癟嘴嗤笑。「可憐,連人話都听不懂了?悲哀啊……」
一大串難听的字眼一股腦,從為人師表的人嘴里吐出來分外令人難堪,看在這班來自政商名流子女的眼中,只教育了他們一件事︰
貧窮是罪惡的、該死的,沒錢的人根本不配尊嚴地活在這世上。
未滿十八歲的汪羽璇在那一刻經歷到她此生最困窘卑微的時刻。如果可以,她希望立刻消失在人世間,她不想活在被人瞧不起的鄙夷眼光下,那比拿著刀子割她身上的肉還令人難受。
汪羽璇化石一般站在自己的位子上,任由口沫橫飛的「半屏山」盡可能地用她今生所能理解的、最難听的字眼來羞辱詆毀這個家道中落的可憐學生。
不知罵了多久,就在氣氛最僵滯的當下,汪羽璇突然感覺有東西輕刮過自己腳邊,趕忙低頭一看,發現不知哪兒生出來一團揉過的紙張。
空茫的腦袋閃過一道靈光,汪羽璇很快將紙團撿起來打開。
沒錯,那是一張已經填好答案的考卷!
汪羽璇沒空猜測同學里哪個這麼善良願意慷慨解圍,只急忙拿著那張「救命」紙,走到黑板前一筆一劃把計算過程及答案寫出來,以求堵住「半屏山」毒死人不償命的賤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