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協介……」
「偶爾也會跟同來當義工的朋友踫面的,他們都活得很精彩,堅持信念認真工作。看著他們,就愈發覺得自己面目可憎。」
「沒有人要責怪你呀。你有苦衷有難處。這三年來也總算努力過,這不是容易的,我覺得你很棒。」
我想盡量給他一點鼓勵。
「我回來了,並不等於一了百了。」
「喔?」
「身體出了毛病。四肢乏力、食欲不振、發燒、還有肚瀉不斷。最初以為只是感冒罷了。在那逞也看過醫生,都說不要緊。可是,就一直沒有好轉,反而愈發嚴重起來。然後,我就得出這麼一個結論。」
「一個結論?」
「愛滋病呀!」
我目定口呆瞪著他。
「這個可能性很大。我早知道,就算染了愛滋病,也不是意外。」
「怎麼會呢?」
「我是為了接受檢驗才回來的。可就是沒法提起勇氣。在那邊都想通想透了,應該很冷靜才對,卻仍然是裹足不前。我左思右想感到迷惘煩惱,今天,好不容易讓自己去了診所一趟。」
「是嗎……」
「兩個星期之後才有報告,現在就只有乾巴巴的等待。可是,一個人待在房間里,就怕得受不了,比沒有接受檢查的時候更恐懼。時男,如果是陽性反應要怎麼辦呢?也許我要死了。」
我竭力讓混亂的頭腦冷靜下來。我當然听過愛滋病,就是沒想過問題會發生在身旁。世界上有各種有關的宣傳活動,可就老是覺得遙不可及。
「現在還不知道是不是陽性呀!」
我的聲線也抖起來了。
「不,我敢說一定是。你看一看,瘦成這個樣子!癥狀全都吻合。」
「也許是另有原因。」
「甚麼別的原因?」
「我也不知道……有很多可能性呀,很多病都會出現那些癥狀。」
「我都查過了。只有愛滋病。」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已經深信不疑了。如果我隨便安慰,可能更教他感到走投沒路;我說話也得小心翼翼。
「如果……听著,協介,我只是說萬一
,當然,我是絕對不相信。如果檢驗報告出來了,是陽性反應,到時候再作打算吧!我對愛滋病沒有多少認識,卻也知道就算得病,都不會馬上死掉呀!藥物不斷推陳出新,只要接受適當治療,也不是那麼可怕呀!」
「我也翻過不少這類書籍。這個病,都不曉得甚麼時候發作,只有乾巴巴等下去,跟恐懼廝纏到底。不,我已經發病了,癥狀都跑出來了。說不定還有一年,不,也許只剩下半年日子!」
「你別胡思亂想了!要說死亡,也不光是愛滋病,任何疾病都有致命的可能。踫上交通意外又怎麼樣?剎那之間就掉命了。愛滋病沒有甚麼特別呀!不,應該說,生病本來就是尋常,沒有甚麼好小題大作的。」
「……」
協介沒有反應。
原來想再說些甚麼,為他拭去心里的不安。可是,說實話,我的一個腦袋都已經雜七亂八。我也需要一些時間。
「現在都晚了,睡覺吧!」
我從壁櫃里拉出毛巾被子,硬生生地挪開協介,敷好床鋪就卷著被子躺下來。情勢所逼,協介也只好躺下來。當然不能夠入睡了,我強迫自己閉上眼楮,卻是苦透了,一想到協介不知道抱著甚麼樣的心情在黑暗里乾瞪眼,我就不能呼吸。
也總算在不知不覺睡著了。醒過來的時候,就有一道道陽光從窗簾的縫隙淌進來。協介已經起床了,心不在焉地在抽煙。
「嗨,早。」
我跟協介揚聲,他看過來。
「呀呀,早。」
大清早,協介也好像平復過來似的。
我起來拉開窗簾。在日光的照射下,他看來的確比上次聚會來得憔悴落魄。
打開窗子,早上鬧哄哄的氣氛沸騰起來,有趕上班的OL,有忙上學的小孩子,自行車摩托車紛紛沓沓。
「肚子餓了,一起去吃早飯吧!找個有早餐供應的地方呀!」我說。
「不用管我了,沒有食欲。」
「不要緊,一起去,算是陪我。」
我走進洗手間。隨便洗個瞼,順手拿起一塊毛巾輕輕擦拭,鏡子里的我有些倦容。回過頭來,被鋪都已經收拾好了。協介就是這副一絲不苟的脾性。
「時男,你要上班吧?來得及嗎?」
「其實我沒有上班了。」
協介听著,一臉驚訝。
「辭職了?」
「嗯,可以這麼說吧。」
「怎麼了?」
「一邊吃早餐一邊說。」
我們在大街上並肩走,走進一家貼著有早餐供應招紙的咖啡店。看來早就過了繁忙時間,店內空空落落。最近就沒有正正式式地吃過一頓像樣的早餐,老是要補充酒精,大清早就喝啤酒。點了兩份早餐,我倆對坐。
「我患了上班恐懼癥。」
我盡量避免語氣陰沉抑郁。
「不會吧?你怎麼了?」
「我自己也覺得難以置信。就是那個貌似『癩蛤蟆』的上司調來的時候,我開始發病,一乘火車心情就毛躁起來。當時也不至於不肯上班的,我還以為是胃病之類。早陣子,工作踫壁了,一樁大買賣吹了。就在那個一定要跟『癩蛤蟆』說出真相的清早,我就忍不住要吐。在中途下車,待定過神來再上火車吧,就是沒法踏出這一步,自此之後就沒有上班了。」
「真是不敢相信!」
「我也想不到,自己原來只是個懦夫。」
我苦笑。早餐送來了,是烤面包炒蛋煙肉,配橙汁咖啡。我拿起叉子。
「你也吃呀!」
「一點都不想吃。」
「吃一點都好,讓自己的胃充實點。吃著吃著,食欲就來了。」
協介輕輕點頭,咬著烤面包,喝了橙汁,吃了一口炒蛋。也許是錯覺吧?總覺得他只是吃了這麼一點點,雙頰就回復了生氣。
「今天,上動物園好嗎?」
「動物園?」
「呀呀。突然想去逛一逛。」
協介忍俊不禁。
「你用不著刻意為我費神的!」
「是我想去,你陪我呀!」
我想了一個夜晚,在黑暗里乾瞪眼楮想了好久。
我能夠為協介做些甚麼呢?不安纏繞他,他來跟我求救。我算是還有點用處,心里不無一點歡喜的。我希望成為他的精神支柱,不光僅限於在等待報告的這兩個星期內。無論是陽性還是陰性,都無關痛癢,我只想為他盡點心意。讓我堅持這種想法的,就只有一個原因,就只有這麼一個原因,我們還是朋友。
吃過早餐,我們出發上動物園去。在售票處揚聲要兩張成人票,倒是有點尷尬了。
看著那些動物,就覺得他們的姿態好奇妙,既猙獰又美麗,感覺有點荒謬。大象和猩猩還是大明星,跟我小時候看的沒兩樣。雖然今天是平日,但在它們的籠前,還是聚滿人群。
有時候,動物園可是一個教我覺得非去不可的地方。也許就為了那點原始粗獷,看著就覺得它們身上殘留著人類退化了的基因。
踫巧有幼稚園的學生來遠足,也真有點受不了。現在的小孩子都是老實不客氣的,纏著我要抱,我就只好把他抱到欄柵以上的位置。抱起一個,又來一個,接連抱了十個。那個長得滿漂亮的保母察覺了,慌忙把孩子帶走。我跟協介渾身上下都邋邋遢遢的,也許看在人家眼里,就活月兌是拐孩子的大賊了。
午餐就吃炒面。協介還是老樣子,不怎麼想吃。我吃光了,協介卻吃剩一半,我就來打他那一盤的主意。
「不吃就給我好了。」
協介卻一下子按著碟子。
「搞甚麼鬼?好嗇吝!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