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這件十七號,就敲定生產了,有沒有異議?」
大家都頡首。甚麼?就這樣子生產推出市場?誰會花錢買下這種不三不四的產品?拿在手里,那些精打細算的OL準會把它放回陳列架上。我不由得沖口而出。
「真的就這樣子推出市場?」
大家的視線都不約而同投向這邊來。東主任一臉愕然。
「這話是甚麼意思?」
我有點猶豫,卻還是回答了。
「真是不好意思。剛才我在制作室看過這件襯衫。這樣說好像有點不自量力,可是,我覺得如果換過布料,多加一點蕾絲,效果會不會更理想呢?我想這種設計準會討得年輕女生歡心。」
東主任毫不掩飾地寒著一張臉。
「你是營業部的吧?門外漢懂個甚麼?听著,分發好文件就請你馬上離開!」
營業部課長也被我這種態度嚇壞了,連椅子都坐不穩。
「福山,沒有你的事了。」
我卻對東主任的態度感到非常反感。這種自以為是的語調,早就敦我憋盡氣。
「你說我是門外漢,顧客就全跟我一樣,部是門外漢。」
東主任霎時畏怯起來。
「說的沒錯,說得好。」
制作部部長邊笑邊說。
「難得有意見,就盡避說出來吧。」
我雖然緊張,卻也壯起膽子。積存下來的不滿怨氣就要成形似的,一股腦兒從體內涌出來。另一方面,我原本就抱著乾脆辭職的心態。有了這種心理準備,就算上司責怪都不怕了,反而覺得這也許是契機。
我先跟制作部部長行個禮,然後走近東主任,拿起那件襯衫。
「霎眼看來,這件襯衫真的好漂亮,可就是領口的蕾絲不夠多、不夠密。我認為可以再多縫一層,讓它散開來更有立體感。還有質地,這種棉布,一放進洗衣機就要起皺,洗完就一定要花時間熨,可是,這種蕾絲熨起來就很麻煩。我也試過,總是燙得一塌糊涂,到頭來就只得拿去乾洗店去。購買這件襯衫的顧客,都是二十多歲跟我一樣的女孩子吧。我自己就沒有閑錢把衣服拿去乾洗了,所以盡量會挑那些不用熨的。就是說,不用棉布,改用混紡化縴,既不用熨、打理又方便,一定受顧客歡迎。」
會議室所有人都驚訝地盯著我。不光是他們驚訝,就連我自己都覺著稀奇。也不懂為什麼可以口若懸河地把意見說出來。這種興奮教我覺得滿足。
制作部部長靠在椅子上。
「原來如此,也有道理哩。」
東主任卻插話了。
「你提出選用混了化縴的棉布,那麼,你認為應該用多少百份比呢?」
「喔……」
我茫無頭緒,說不出半句話來,東主任一臉不屑。
「那麼,你到底知不知道這是哪_類的棉布?」
「……」
我都回答不了。東主任乘勝追擊似的繼續說下去。
「這是一種有很多氣孔的織平紋棉布。連這個都搞不懂,卻大言不慚地批評質料有問題哩!」
「我沒打算批評甚麼,只是覺得換過別的質料比較好罷了。」
東主任不瞧我一眼,轉過身去面向大家。
「我認為按照原來的設計就最好,質料的確說不上是上等,卻可以調低售價。這種質料通爽柔軟,價錢合理,顧客_定會滿意。雖然洗熨要花點工夫,不過,這個都要挑剔的話,就是說凡棉布質料都不恰當廠。反正都是本著穿一季的概念設計的,成本太高就劃不來。」
「那麼,蕾絲又怎麼樣?我覺得再多一點比較好看。」
「你對設計就更加_竅不通了吧?光是嚷著要增加蕾絲的份量,它的份量原本就取決於質料的厚薄。這種薄薄的布料,任你再增加,蕾絲也只會軟軟地塌下來,無補於事。」
東主任冷冷地搶白一番。我已經詞窮了。挾著「門外漢」這道盾牌盡抒己見,到底沒有專業知識,根本沒有本領爭辯下去。會議室再也沒有立足之地,我垂下頭來。
「是我胡言亂言,對不起。」
制作部部長卻開腔了。
「不過,這可是代表顧客的心聲,滿重要的。制作部就再檢討一下,大家認為如何?」
東主任登時寒了一張瞼,不過也順應部表的話點頭,不再爭論。
「明白了。我們試試修改設計。」
我默默地站著,營業部課長卻催趕了。
「福山,沒有你的事了,快去工作。」
「呀,是,失陪了。」
我低下頭來,離開會議室。踏出走廊,就為自己剛才的大膽妄為漏出一聲嘆息,感覺倒是不壞。
媽媽就一直若無其事地繼續她的日常生活,不過,就踫也不踫那些拼布了。她把精神心思全花在我跟千穗身上,盯緊我們的一舉一動。
扁是晚了一點回家,就嘮嘮叨叨地追問我們上哪兒去、干甚麼。千穗感到厭煩,就一句︰「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狠狠地回敬她。
老實說,我也好不厭煩,卻體會到媽媽的心情,也就學不了千穗般硬繃繃地拒絕媽媽的關心。也許是因為我瞞著媽媽,跟爸爸的情人踫面,心里多少感到內疚,也就對她包容溫柔一點了。
仔細想一想,我跟媽媽都是天涯淪落人,都足讓朋友攫去了心愛的人。一想到這里,也就泛起一陣苦笑。
到底媽媽要怎樣處理婚姻破滅呢?我也明白她這種要強的態度。就算讓她把爸爸搶回來,跟一個不愛自己的人生活,也只會覺著揪心,壓得自己透不過氣來。我當然不願意爸媽離婚,也好想一家四口像從前一樣生活,但我總是忘不了那個女人說的話。
「我的人生,都已經沒有回頭路了。欺騙自己,猶豫躊躇,就只有換來遺憾。」
爸爸已經年過半百,逝去的年月已經抓不住了。我根本沒有權利去剝奪他的余生。
我雖然不盡是個明白事理的女兒,卻總可以體諒爸爸的心情,就像他把我生下來,_直對我包容一樣。我還是喜歡爸爸。
沒有再跟時男踫面了。這陣子,我每天都早歸。這一天,也是六點半就打開家門。踏進客廳,看見媽媽瞪著電視發默。
「我回來了。」
「呀呀,奈月,你回來了?」
說完之後,媽媽就走進廚房張羅晚餐。看著她的背影,突然覺得她一下子蒼老起來。
客廳雜七亂八的。媽媽原來就愛乾淨整齊,每天都要用吸塵器打掃兩次,最近卻放著不管了。我月兌下外套,執拾散落一地的報紙雜志。那個塞滿拼布材料的藤籃,原本放在一角的,現在都已經不見了。
「那個千穗搞甚麼鬼的?別老是在外面溜呀!早點回來就不行?」
媽媽在廚房里嘀咕。我就跟地搭話。
「媽媽,不再縫拼布了?」
「呀呀,膩了。」
「明明鼓足勁要參加比賽嘛!」
「反正都要落選。我知道,再怎樣拼命也是白費精神。」
「別說晦氣話,想干就干好了。」
「別管了,媽已經決定放棄。」
媽媽的背影滿是決絕。她現在像一頭渾身長滿剌的動物似的。甚麼都否定拒絕,把自己關起來,神經一條一條的尖起來,全部繃緊了。我盯著她良久,想到她整天足不出戶,只管默在家里發怔,腦海里不知道要怎樣胡思亂想,就連我也覺著胸口一陣翳痛。
「媽媽,能不能夠問你一下?」
「什麼?」
媽媽一雙手還在切蔬菜沒有停下來。
「你當年為了家庭放棄工作,有沒有後悔?」
沒有回答。水煮沸了,媽媽把火調小。我苦苦等候答案。她終於扭過身來了。
「不是我要辭職,是迫著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