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倦的蘇珊不及吮拇指已先睡著了。他們手牽手,凝視沉睡的愛女。
「我以前好像都沒有活過。」他靜靜地說道。「仿佛一切是在有你……和她之後才開始的。」
「是的。」
他將她摟進懷里。「我的妻。」
她的臉貼在他胸前低聲耳語道︰「我的丈夫。」
他們靜靜地佇立半晌,仿佛在接受來自上蒼的祝福,然後才轉身走向望海的蜜月套房,一張雕刻的大床正等候他們。
畢羅伊繞遠路慢慢開車回家,他經過終此一生工作的雜貨店,想到收銀機叮當的聲響,準時上班、嗓門奇大的海倫和冰庫的油脂味。
他會懷念這家雜貨店。
到家里,他將車子停在車庫門外面,穿過後院進門。露珠沾濕了他的鞋,如果菲娜還沒睡看見了,一定會大聲指責。但是屋里一片寂然,燈光黯淡,他走過地毯,由儲藏室拿出皮箱徑自上樓到臥室。
菲娜還醒著,正斜躺在床上閱讀。
「怎樣呢?」她仿佛命令狗一般的語氣。「說啊!」
羅伊將皮箱放下來,沒有回答。
「這麼說,她是嫁給他了。」
「是的。」
「有誰去了?凱蒂嗎?」
「你應該自己去看的,菲娜。」
「哈!」菲娜繼續看她的書。
羅伊打開天花板的大燈,拉開衣櫃抽屜。
菲娜首次注意到皮箱的存在。「羅伊,你做什麼?」
「我要離開你,菲娜。」
「什麼!別傻了,羅伊!快把皮箱拿開,上床睡覺吧!」
他平靜地開始收拾衣物放進箱子里。
「羅伊,昨天我才剛燙過的長褲現在卻被你弄縐了!快把它們放回去!」
「46年來我被你呼來喝去,菲娜,我受夠了!」
「你究竟著了什麼魔!瘋了嗎?」
「不,或許是清醒過來了。我總還有十幾年可活,現在我要自己去尋找一些快樂,就像我女兒一樣。」
「你女兒,是她慫恿你的,是嗎?」
「不,菲娜,是你。46年來你管我穿鞋月兌鞋,如何擺設聖誕樹,如何切肉丁,電視音量大小聲,這些你全都要管,我一無是處。我要你知道這件事不是倉促做的決定,我整整考慮了五年多,直到梅琪的勇氣鼓舞了我,看著她揮別往日追求新生活,排除萬難,追求幸福,我就對自己說︰『羅伊,她足可供你學習了。』」
「羅伊,你不是認真的!」
「是認真的。」
「可是你不能……不能就這樣離開。」
「這里沒有值得留戀的,菲娜,沒有溫暖,沒有快樂,沒有愛。」
「這話太荒謬了!」
「是嗎?如果現在我問你『菲娜,你愛我嗎?』你怎麼回答?」
她抿緊嘴巴瞪著他。
「你何時對我或梅琪說過這句話?何時表現過?今晚你在哪里?蘇珊出生時你又在哪里?你在家舌忝舐自己的苦澀慶賀自己又對了一次。孩子出生時,我曾經決定給你最後的機會當梅琪的好母親,蘇珊的好外婆。但是今晚你連女兒的婚禮都沒有出席,我就告訴自己︰『羅伊,何必白費心機呢?她永遠不會改變的。』」
羅伊將襯衫放進箱子里,菲娜瞪著他,無法動彈。
「是不是有別的女人?」
「哦,天可憐見,我老得都快開始領社會救濟金,近乎禿頭而且八年沒有性生活,要另一個女人做什麼?」
菲娜開始明白他真的要走了。
「你去哪里?」
「先去芝加哥看凱蒂,試著讓她明白這樣下去,她會變成另一個你。之後,我還沒有什麼計劃,或許開個小店,幫新外孫女做女圭女圭的家,或許和瑞克一起釣魚,反正我還沒決定。」
「可是……可是我們該怎麼辦呢?你會回來嗎?」見他不開口,她顫聲問道︰「你的意思是要離婚嗎?」
他感傷地注視她。「是的,菲娜。」
「可是我們難道不能談談……我們……我們……」
「不,我不想談,只想離開。」
「可是羅伊,都46年了……你不能把46年的歲月棄之不顧。」
他關上皮箱放在地板上。
「我提走一半的存款,剩下的留給你。我把車子開走,安定了以後再回來拿其余的東西。這幢房子就給你,反正它向來沒有我的足跡。」
菲娜猛地坐直身體,一臉困惑驚駭。「羅伊,別走……羅伊,對不起。」
「是的,我相信你的確非常抱歉,但是遲了太多年了,菲娜。」
「求求你……」她哀求道,眼中帶淚。
「有件事你要立刻去做,菲娜,去考一張駕照。你一定會需要的。」
菲娜大驚失色,手掌緊按胸口。「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不知道,到芝加哥後,下一站我可能去鳳凰城。听說那里冬天溫暖,而且有很多退休的老人。」
「鳳……鳳凰城?」她低語。「亞利桑那州?」那幾乎遠在世界的另一頭。
他提起皮箱,另一手拿著一箱子。
「你一直沒問,但是梅琪和瑞克有個美好的婚禮。他們一定會快樂,而且我們的小外孫女無疑是個小美人。有一天你或許會想去看看她。」上次看見菲娜這般哭泣是1967年她母親去世的時候,他覺得哭泣是一種健康的好現象,或許她終究會改變吧。
「我猜我一出門,你就會打電話找梅琪哭訴一番,但是你至少這麼一次先考慮考慮別人吧,畢竟這是她的新婚之夜。她不知道我要離開你,過幾天我再打電話向她解釋。」他再次環顧房間,然後看著她。「呃……再見,菲娜。」
一帶一絲怒氣或苦澀,他徑自離開。
當他從宿舍大廳打電話找凱蒂時,她真是大吃一驚。「我是外公,來帶你吃早餐。」
他帶她到柏尼餐廳,各點了一份火腿和乳酪什錦蛋卷,然後以極其關懷的語氣和眼神訴說他的來意。
「你沒去參加婚禮,凱蒂,我們都很想念你。」他等著,但是她沒有反應。「婚禮就在你媽的後院進行,而我再沒看過像她和瑞克那麼快樂的一對新人。她穿粉紅色洋裝,手捧隻果花,說他們自行設計的誓言。儀式簡單,之後以蛋糕和香檳款待來賓。觀禮的人不多,只有露露及奎恩夫婦、瑞克的母親、他的哥哥嫂嫂……和我。」羅伊淺啜一口咖啡,仿佛突然想起來似的補充一句︰「喔,還有你的小妹妹。唔,她真是個小美人兒,有著畢家人的下巴,中間有個小凹槽,就像你和你媽一樣。」
凱蒂目光低垂,雙頰脹成粉紅色。
女侍過來添咖啡,她離開以後,羅伊雙肘撐在桌上。
「但這不是我的來意,凱蒂。我是來告訴你,我已經離開你的外婆。」
「離開她?永遠嗎?」
「是的,這是我的決定,她非常傷心。有空你去看看她,她一定會高興看見你的。以後她可能會相當寂寞……一定會需要朋友。」
「可是……可是你……和外婆……」凱蒂很難理解她的外公外婆會分開,「這種年紀的人不會離婚的!」
「結婚46年以來,我看著她越變越冷淡、無情而且愛記恨,直到最後她似乎忘記了如何愛人,這很悲哀,你知道嗎?人不會一夜之間變成那種樣子,而是由小處開始。挑剔、批評、論斷他人,然後開始認為全世界只有他能辨別是非對錯,真可悲。最近你外婆有機會像別人一樣表現出一點愛心,但是她反而拒絕了你母親。她責備梅琪,說梅琪如果執意要那樣生活,就讓她一個人過吧。」他深思半晌補充一句︰「像那種人終歸注定孤獨,因為沒有人喜歡和苦澀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