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發生什麼事了?」女人走了出來。
她是一個很優雅的女人,四十來歲的模樣,眼含精光,唇抿成一直線,看起來很嚴肅。她穿了件褪了顏色的藍色旗袍,頭發一絲不苟地挽在腦後,兩鬢已帶了點些微灰白。盡避如此,仍然可以看得出她年輕時的美麗。
她應該就是柔柔的母親陳靜如。我心里想。
我趁楊嫂分心,趕緊長腿一邁,大步越過楊嫂,直直走到那名女人面前。
「你是誰?」女人皺著眉頭問。
「您好,我是秀水小學的老師秋木槿……」
一陣悉悉的聲響令我分了神,我別過眼,從陳靜如身後看去,正瞧見柔柔從一個房門探出頭。
一看見我,她臉上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
幄,她記得我!我的心里一陣雀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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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悄悄地走到陳靜如身後,無聲說了一句︰「葛格!」並用手指比出「噓」。
我明白這是我與她的秘密,我也用手比出「噓」。
陳靜如看見我做出這個動作,她狐疑地轉頭看去——
「柔柔!」
陳靜如訝異地喚了柔柔一聲,然後她看看她,又看看我眼光在我與柔柔間來回看了幾眼。最後她給我一記香告的眼光,似乎不喜歡陌生人見著她的女兒。
似乎感受到她母親對我的不歡迎,柔柔把臉藏了起來然後,又忍不住露出一雙骨碌碌的眼楮,偷偷地看我。
我被她孩子氣的動作逗得臉上揚起了一個好溫柔好溫柔的笑,心里又一陣發酸︰老天怎麼可以對一個如此美好的女孩開了這麼殘忍的玩笑!
「秋先生?秋先生?」
陳靜如冷淡疏遠、不耐的聲音飄來。
「是!」我慌忙地收回目光,揚嘴一笑。「伯母,您叫我木槿就可以了。」
陳靜如定定地看我。「秋先生,你突然造訪,不知有什麼事?」
冷不防地接觸到她寫著滄桑的眼里的防備與警戒,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來訪是多麼地魯莽。
「我……」我不自在地清清喉嚨,又搔了搔頭皮。「剛才大聲大嚷的實在很失禮。」我躬身致歉。「事實上,今日登門拜訪是要和您談一件事的。」
「關于什麼?」她問著,眼底的戒意更深了。
「我們何不坐下來談談呢?」
她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楊嫂,倒杯茶招待客人吧。」
***
盡避心中有多不歡迎我,但陳靜如的好教養,究竟還是請我入坐。
我環視屋于四周。
屋子的擺設雖然很簡單,卻布置得相當典雅月兌俗。客廳擺了幾張竹藤椅,茶幾上有個小花瓶,花瓶里擺著幾枝還沾著露珠的玫瑰花;牆上掛了幾幅山水畫,看得出來是出自同一個人手中;角落有一排書櫃,在在說明了主人的生活涵養;窗前的綠色韓但隨著微風輕輕揚起,整個屋子,有說不出來的舒服感。
騷,這屋里唯一稱得上有價值性的,大概就是那台擺在窗前的鋼琴吧。
楊嫂沏來一杯香片,悄悄地站在我身後。我的背立即感受到一股冷意,她似乎在警告我,我若敢有一點動靜,她就會像山貓隨時撲向我,管死保護她的主人們。
陳靜如則坐在我的對面,柔柔溫順地挨在她身旁,她玩弄著自己的手指,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秋先生?」
我才喝下一口茶,耳邊就響起陳靜如緊迫盯人的催促。
「叫我木槿就可以了。」我對她笑了笑,頓了一下,我決定豁出去了,直接挑明問題︰「我是想跟您談柔柔的事。」
听見我的來意,陳靜如臉色大變。倏地,她猛一起身,茶杯的水潑灑出來。
「請你走吧。」她冷凝著一張勝。「楊嫂,送客。」
「請您務必听我說……」我連忙站起身。
「沒什麼好說的!」
「我們太太請你離開。」楊嫂走過來,臉色和她的主人一樣冷漠、森嚴。
「不,」我站到陳靜如面前。「請听我說,我沒有傷害柔柔的意思,我是來和您談談柔柔的未來。」
「未來?」陳靜如瞪住我。「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省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柔柔,她似乎並未察覺母親與我的爭執,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愛之適以害之。」我語重心長地說。「我常听父母對子女說︰」我是為了你好‘,這個’我‘為了你好的’我‘,是站在父母的立場,是主觀的、自私的、佔有的,卻忘了孩子本身也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我深深地看她,希望能令她明白。」您若是真的為了柔柔好,就該放手,讓她獨立,而不是一徑地保護她。’
「你好大的膽子,你憑什麼胡亂跑到人家家里?」陳靜如通身向我,「你憑什麼說我自私、佔有?」她咬牙切齒,「你憑什麼?」她惱羞成怒,咄咄逼人地質問我。
我也毫不退縮,而且殘酷地拋出好幾個問題︰
「您希望柔柔永遠都是這個模樣嗎?您有沒有想過您還能保護柔柔、看顧柔柔幾年?三年?六年?十年?還是一輩子?您有沒有想過萬一您發生了什麼事,柔柔她要怎麼辦?」
我知道我的話說得很重,對一個心神隨時耗竭崩潰的母親來說是多麼殘忍的打擊,但我若不這麼說,又如何能打四她對自己的自欺欺人呢?
「我」
她被我一連串的話擊垮,臉上瞬時失去血色,整個人虛月兌地滑坐在椅子上,突然間累得無法在我面前掩飾她的脆弱與無助。
「是呀,我還有幾年來保護我的小柔柔呀?!」她把臉埋在手心,眼淚從她指間一串一串崩泄出來。「我一直恐懼著,我甚至不敢去想像未來,不敢去祈禱奇跡,能過一天就算一天。」她抬起臉,狠狠地瞪我,指控地說︰「你為什麼要來提醒我這一切?」
看到這種情形,楊嫂護主心切地沖上前,對我又是推又是打的。
「滾!你這個壞小子,不準你欺負我們家的太太和小姐,你滾呀!」
楊嫂的聲音又失又細,像是野獸的嘶喊,令人不寒而栗。
「不,我不走,不管你怎麼罵我、怎麼打我,我都不走。」
我舉手擋住楊嫂的攻擊。我不想傷害她,更不想放棄柔柔,只好被打得滿頭包。
「伯母,請相信我,我是來幫助柔柔的,我是來幫柔柔找未來呀。」
眼前的混亂驚動了柔柔,她嚇得偎近母親。
「怕,柔柔相。」但當她發現母親的淚水時,她馬上忘掉自己的害怕︰「嗅,媽媽,不哭、不哭。柔柔乖,柔柔乖……」她伸手慌亂地抹著陳靜如臉上的淚水,軟軟的嗓音,輕輕地喚著,柔柔地哄著︰「柔柔乖,柔柔不惹您生氣,不哭不哭呼……」
「嗅,」陳靜如一把將柔柔攬在胸前。「柔柔,柔柔,我可憐的小寶貝。」
「不哭,柔柔乖乖的。」柔柔抱緊她的母親,臉上仍是天真爛漫的神情。
看見她們母女兩人相擁的畫面,一陣深沉的痛苦重重地擊中我。
上帝呀,你何其殘忍呀!
一旁站立的楊嫂也難過地頻頻拭淚。
我走到她們母女面前,蹲。「伯母,請听我說。」
陳靜如抬起眼楮,柔柔則安靜地埋在她的懷里。
「我和校長談過了,我們希望柔柔能到學校和孩子們一起上課……不,先別急著拒絕,請您听我把話說完。」見到陳靜如搖頭,我急急地道。「我們希望柔柔和孩子們相處,小孩子的天真無邪對柔柔沒有傷害,讓她先熟悉與人相處,慢慢地再學習如何照顧自己。」我真誠地注視她的眼楮。「畢竟,柔柔不能這樣躲在您懷里一輩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