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兒有一家不錯的餐廳,配好眼鏡後我們去吃頓飯吧!」他的口氣好像在說天氣般自然。曼澄還在考慮是否接受,他馬上接著說︰「就當回請你今天請我吃午餐吧!」
她似乎沒有拒絕的理由,況且她心里也想多和他相處,便點頭答應了。不過,她早該料到才是。龍喧馳是那種會掌管一切的人,對于她的鏡框樣式他自有他的意見。曼澄挑的是和先前差不多的款式,只不過顏色換成深藍色,龍暄馳緊緊皺眉的搖頭,堅持她該配無框的眼鏡。
「你不能作任何決定,戴的人是我,我才有權決定我要什麼款式的眼鏡。」她堅持道。
「是嗎?」他挑眉,看看在一旁看他們爭執的老板。「我是付錢的人,我才有權決定,是吧?」
這句話問的不是曼澄,而是杵在一邊偷笑的老板。老板聞言洋裝嚴肅,沉思一會兒,才點頭說是。曼澄不可思議地瞪著相識多年的老板,不相信老板竟然背叛她,不顧她的意見,兩人就這麼決定了。
「樂小姐,你選的款式本來就不適合你,它把你漂亮的眼楮都遮住了。幸好你男朋友還滿有眼光的,你就別再鬧別扭了。」
目瞪口呆的她還來不及辯解就被龍喧馳拉出店家,他臉上得意的笑容叫人想不看見都難。
「你以後不能再這樣了。」她的嘴不自覺地嘟高。「怎麼樣?」
「替我作決定,你知不知道這樣很不紳士、很不禮貌。以後不行了,知道嗎?」她像教小孩般耳提面命。
「恕難從命。」不顧她瞪人的白眼,他逕自走向轎車︰「如果你的決定是錯的,為了避免你抱憾終身,我還是會像今天一樣幫你作決定。」
「你又怎知道我是錯的?不過是一副眼鏡,怎麼會抱憾終身?沒那麼夸張。」她覺得整個對話已變得不可理喻。
「我就是知道。你不曉得嗎?很多遺憾是錯誤抉擇的累積。」
「這是什麼歪理?」
「這不是歪理,是我人生經歷換來的智慧,算你免費。」
「謝了,我謝謝了……」兩人一路斗嘴斗到餐廳,天南地北輕松地聊著。曼澄甚至提到了自己小時候的夢想及平凡的家庭。
「他們就像大部分傳統的夫妻,相親結婚,然後生養兩個孩子,平凡地走過一生。我羨慕他們彼此尊重、扶持,雖然偶爾也會斗嘴吵架,不過,我不相信他們是真吵,我想那是他們溝通的方式。」
曼澄輕輕攪著咖啡,目光放在桌上的橘色雛菊上。她很少和朋友提到家人,對很多朋友而言,她像平空冒出來的,因為每個人都只在意自己,很難把焦點放在別人或其他事物上,除非那和他們有密切的利害關系,這是她的交際感言。
但龍暄馳不同,他是真心而且仔細聆听她所說的每一句話。她不知道他如何做到的,在她提及無聊的往事時,他的眼神流露出濃厚的興趣。或許她該請教他,然後學起來,對她與別人的交際關系應該有所幫助。
「你說你家有兩個小孩,另一個是哥哥,還是姐姐?」
她訝異地看他。「你就這麼肯定不是弟弟或妹妹?」
他聳聳肩。「男人的直覺。」
她輕笑。「哥哥。」她停頓一下。「這也許是我經歷中唯一較不平凡的一件事。他在大學時,參加登山活動,因山難去世了。」
「我很抱歉。」他的聲音听來真摯誠懇。
曼澄輕輕搖頭。「爸、媽都很難過,那一陣子大家都活在悲傷中,很久很久,我們家都不曾听見過笑聲。也許,我是為了逃開死氣沉沉的家才到台北來的,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們,我怕……他們也許會怪我。」
他溫暖的手覆上她的,她虛弱一笑。「後來,他們彼此安慰,開始參加社區辦的活動,慢慢地走出哀傷。他們很擔心我,有一次,他們沒有告訴我,偷偷跑到台北來看我,然後再悄悄地回去。這是姨媽後來私下告訴我的。那天,我哭了一下午連飯都沒吃,到了晚上十點我什麼都沒帶,一身輕裝坐夜車趕回去。媽媽拉著我的手進屋,煮面給我吃,爸爸一句話都沒說,只是抽著煙陪我坐在客廳。」
「你很愛他們。」她看了他一眼。「子女會本能的愛著他們的父母,一如父母無私的愛護他們的孩子。」
想起現在社會的亂象,龍暄馳不這麼認為,一臉不以為然。曼澄輕笑出聲,因為他不認同此話而扭曲的鬼臉。
「我知道不是全天下的人都如此,也會有例外,但我不是那個例外。我很慶幸我剛好生在一個平凡溫暖的家庭。」曼澄微笑道。「你呢?你是華僑嗎?這是你第一次來台灣嗎?」
龍喧馳搖頭,喝掉手中的酒。曼澄才驚醒,她忘了他不願提起自己的家庭私事,為自己再次踏人地雷區而輕咬下唇。她怎會那麼白目?
「對不起,我忘了你不想提到你的家人。對不起。」
龍喧馳抬頭望著她,眼中閃過一絲訝異,然後緩緩綻開微笑。
她似乎忘了,自己剛剛的嘴角漏語,他不曾和「曼澄」談到過家人,而是跟「袁!?」。
不過,現在兩人的關系已經不同了,于是他便淡淡地說出那段往事。
「我的父母很早就死了,」他的聲音听起來好像在說外面下雨了,非關己事地不帶一絲情感。」把我留給一堆只知覬覦找的遺產的親戚。」
不,他不是無情,只是將它們隱藏起來,曼澄差點被他平靜的外表及聲音給騙了。他似乎很習慣隱藏自己的感情、情緒,讓他看起來冷酷無情,這或許是他年紀輕輕就能成功的原因之一。她不知道他為何改變心意,告訴她實情,但這讓她的臉綻放柔和的光芒。
「那時候……你幾歲?」她試著讓聲音听起來乎穩,她敏感的察覺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十歲。」他說。「我在他們之間轉來轉去,長達八年,一直到我滿十八歲那天,我迫不及待地去找米姨。她的丈夫是個律師,在我五歲那年我父母為我設立了一筆信托基金,但米姨的丈夫在我父母遇難之前就死了,所以沒有人知道這筆基金的存在,只有我和米姨。也幸好如此,因為爸媽留給我的遺產在鯨吞蠶食下,被那些自稱好心的親戚給侵佔了。他們認為扶養我要花很多錢及精神,所以那些錢不過是他們辛苦的代價。
「我一取得基金後,便獨自離開台灣到洛杉磯念大學。畢業後,我就進了‘雷瓦克’,直到台灣分公司發生問題,董事會決定派我回來。所以,我就在這兒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微笑,雲淡風清的說著過往。但曼澄卻能感受到其中的孤獨、困苦與憤怒。她小心地呼出憋在胸口的氣,怕打擾了這一刻。餐廳中客人交談聲嗡嗡不絕地響著,偶爾交雜餐盤、杯子踫撞的清脆聲。
直到悠揚的小提琴樂昔自頭頂響起,曼澄才說;「你讓我如釋重負。」
他不解地抬眼看她。「原來你和我一樣是那麼平凡,我們同樣會被命運捉弄、被人背叛,也會受到傷害。你知道嗎?你領袖般的氣質、出眾的外表,還有一副對任何事都滿不在乎的感覺,讓人自然而然地認為,你生來即是如此成功,不曾遭受到任何挫折。我甚至嫉妒過你,因為你看起來是如此優秀,在你的字典里似乎沒有失敗、狼狽……等字眼。還好,事實並非如此。
「不過,你比我堅強。我只會逃避,而你不同,你堅強地反抗,為自己找到一條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