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他最清楚,她剛剛的感謝,以及眼中的水氣,都是真的……
「對不起,我來晚了……」他的道歉話語,因為看到在樹蔭下睡著的人兒而倏地收住。
物理老師堅持要將課程教授到一個段落,所以慢了將近十分鐘才下課。而他正準備離開教室時又被班聯會長拖住,討論校慶的活動事宜。
由于校慶的日子已經逼近,害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快速交代,並且在心底暗暗著急。
椿樹下這個地點平常是很受學生歡迎沒錯,但是時間一晚,同學們遲早都會走光。如果等到天色暗了,而那里卻只有舒蔓一個人,原本清幽的環境毫無疑問地將成為最危險的地方,誰知道會不會突然冒出什麼不良份子危害人身安全?
也許是他焦急的神色都擺在臉上吧,所以後來班聯會長也只是和他討論一些較為急迫的事項後便先行離開。
就算是這樣,同學們也已經走光了,還好天色沒完全暗下來;還好這個不知死活獨自睡得很熟的小泵娘沒有遇到壞人,不然他真的會無法原諒自己。
「舒蔓?」他走近她,彎下腰,側著頭想叫她,卻看見她從彎曲交疊的手臂中微微露出的臉頰上,有著淚光。
他用甩頭,暗笑自己不應該訝異的,不是嗎?
修長的手指輕踫她的臉頰,為她拂去淚水。
她被他的動作驚醒,看見他滿眼滿臉的心疼,連忙伸手擦去臉上多余的濡濕。
「真是糟糕,我本來以為在你到這里以前,我可以先擦掉的說,結果竟然睡著了。」她輕笑著。
「想哭就哭,為什麼要逞強?」他皺眉。
「我不想哭啊,可是剛剛這些水就是控制不住,抹也抹不完,就干脆讓它先流個夠,流光了就不會再有了。」
「舒蔓,表面上的開朗可以欺騙別人,卻騙不了自己。」
「我也知道。」她將眼光掉向別處,神色有些空茫。「只能說這顯示我還不夠堅強,自我鍛煉還不夠。」
「沒有人可以絕對堅強,也沒有人是萬能而不會跌倒的,妳為什麼總是對自己要求那麼嚴苛呢?」
「巽行,你看。」她不理會他的問題,突然從口袋里拿出粉藍色的、折疊得很用心的信紙,在他眼前晃了晃,笑著說道︰「情書哦,剛才下課的時候不知道是哪一班的男同學塞給我的,他的臉和脖子都紅了耶,好可愛喔!」
他接過信紙,打開觀閱。「文筆不錯,是二班的同學。」
隱藏在淡藍色信紙背後的斯文臉上,有絲妒意、有絲不滿,也有一絲不屑。
任憑個性再如何溫文理智,他畢竟也只是個高中生,面對自己一直喜歡、守護的女孩子被別人追求這種事,自然也會心生不滿。
盡避舒蔓對感情完全無意,以及校內關于他們兩人是不是戀人的猜測和傳聞,都很明顯地透露這男孩子只會被三振出局的必然結果,但是,他仍羨慕這個男孩子敢直接說出自己的心意。
他羨慕,也嫉妒……
「是嗎?」她偏過臉不听。
「要不要念給妳听?」
「不用了。」她揮揮手。「我沒興趣。」
「妳總是勸我說情書是人家鼓起勇氣、絞盡腦汁寫出來的心意,好歹也要尊重一下,怎麼自己收到時,卻完全不屑一顧呢?舒蔓,妳對愛情的看法,會不會太過極端了?」
「我好象沒有跟你提到過我爸媽是怎麼結婚的,是不是?」她笑容盡失,垂下眼,輕聲開口。
他搖頭,注意到她始終沒有抬頭看他,才補充回答︰「沒有。」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普通的窮農家小孩,和大地主的女兒相戀的芭樂故事。」
她看著他被昏黃夕陽拉得好長的影子,淡淡說著。「他們的戀愛故事,是我年紀還小的時候,有一次外婆抱著我看閩南語六點檔,突然有感而發,指著電視屏幕中的男女主角告訴我的。而之間詳情如何,在現在的連續劇里面也都還找得到,拼拼湊湊一下就可以了。還記得嗎?你曾經問過我相不相信連續劇,我現在可以回答你,戲劇和人生有時候差異不算太大。」
輕嘆一口氣,她抬起頭來仰望飄著暗色雲絮的天空。
「外公當年很反對爸媽在一起,說他們還太年輕,個性也不合,可是媽媽堅持要嫁給爸爸。後來兩個人干脆私奔,懷了我以後,外公沒辦法,只好答應了。」
「事實證明,現實生活和故事之間最大的差距在于--看起來完美的句點背後,其實才是考驗的開始?」他輕聲問道。
「考驗?」她淡淡笑了下。「沒有那麼夸張啦!現實就是現實,即使看起來像故事,終究還是要回歸到人生中。所以,他們只是慢慢在認清現實,並且試圖逃避、抵抗現實。」
「而妳是無辜的,卻反而受到最大波及。」他定到她眼前,雙手環住她的頭,將她攬入懷里。
「波及,有嗎?」她吸吸鼻子。「外公、外婆都曾經很疼我的。」
「堅強的受虐兒。」他輕敲她的頭。
「其實從小時候開始,我就很清楚以爸媽的個性來說,根本就不適合在一起,也一直希望他們可以不要顧慮我,安安心心地分開。可是,為什麼現在終于如願以償了,我卻還是覺得這麼難過呢?在終于感受到解月兌的同時,整個心里卻空空洞洞的,這種混雜快樂和憂傷的情緒,真的好矛盾、好痛苦!」
他將她拉離懷抱,捧著她的臉,手指在她眼眶下的黑影摩挲。「所以妳一整晚都睡不著嗎?怎麼不打電話跟我聊聊?還有,真正讓妳停不住眼淚的,是什麼原因?」
她的眼珠兒溜轉,瞄著他手指仍夾著的淡藍色信紙,而後輕輕推開他捧著她臉頰的手,將信紙抽出。
「只是因為在拿到情書的那一刻,突然覺得一切是如此的諷刺。」她緩緩地將信紙對折,而後撕開,撕痕平整,完美。然後將撕成兩半的紙重疊,再對折,撕開。「我不懂,愛情……究竟是什麼?」
她重復著重疊、對折、撕開的動作,直到信紙再也沒辦法繼續撕下去為止。臉上的表情,很空洞、很無助,也很絕望。
「巽行,你懂嗎?」
「我……也不懂。」他咬牙回答。
「是嗎?」她又嘆氣,氣息里有些微失望。
一時之間,兩個人都沒什麼話好說。
才剛過完十八歲生日的某一天,他眼睜睜看著一個被他人激烈的愛情所深深傷害的第三人,在他面前,再也流不出眼淚。
他的感情,還沒機會表達就已經夭折了,因為她直接宣判了愛情的死刑。
而後,笑容重新回到了她美麗的臉上,她不久前才準備為他開啟的心,卻反而閉得更緊,鎖得更牢。
她的人緣還是一樣地好,她的笑容還是耀眼燦爛,她的舉止態度還是那麼活潑,但是,她搬出了家里,在學校附近租屋,開始過自給自足的生活,原本名列前茅的功課漸漸落後,對周遭一切愈來愈漫不經心。
三年級上學期,她透過甄試考上台北郊區某所私立大學的歷史系,之後對課業更不在乎,打工成了她生活的重心。她學習著讓自己笑得更開心,他卻無奈地看她揮霍著自己的生命。
十九歲的那一年,他下定決心要好好守護她,直到她能真正敞開心扉,獲得幸福為止。于是在所有人的扼腕與驚嘆聲中,他「失常」地考上她所甄試上的那所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