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的刻痕經過了歲月的洗禮,如今已是模糊。
就如同這永志不分離的印記,早已因為她的背離而意義盡失,此時看來只覺得諷刺。
「喬風邑。」她撫著它,輕聲念出上面的字。
「浮萍。」他念出上面刻著的一朵花。「那時我並不知道妳為什麼莫名其妙的畫朵花在上面。」
她郁郁的看了他一眼,然後手腳並用的爬上瞭望台,他隨後跟了上去。
他們並肩坐在瞭望台上,黃昏的夕陽在她的側臉染上光暈,另一邊卻匯聚了晦暗的陰影。
「我是個棄嬰,出生沒幾天就給丟在眷村的老榕樹底下,被士官長撿了回家。」她突然轉頭問他︰「這記得士官長嗎?」
他點點頭,那個又聾又瞎的中風老人。
她回過頭,雙手抱膝,眼神遙遠——
「他找不到任何身分證件,只在包著我的毯子上看到一個『苻』字。他直覺認為那是我的姓,所以他跟每個人說我是『姓苻的』,大家也跟著這樣叫,叫著叫著就變成了『幸福』。後來去區公所辦理領養的時候,他又給我取了『苻隻』這個名字,或許是他可憐我是朵無根的浮萍吧。」
他看著她的側影,一時說不出話來。
原來這就是她有兩個名字的由來;她的身世比他原來所以為的要坎坷得多了。
「搬家後不久,士官長就因為心髒積水過世。告別式那天,眷村的人都來送他最後一程。他是當年部隊的士官長,撤退來台以後大家還是這樣喊他,整個村子里的大小事情都是他在發落,大家也都習慣听他的。」
「所以當他生病,妳就自動接替他?」他問。
難怪那時的她儼然眷村總管,什麼事都要插一腳,又凶又雞婆。
她淡淡的笑說︰
「我年紀輕懂什麼,頂多打打雜罷了。」
「他們本來就不是妳的責任,妳何必把這個重擔往自己肩上扛?」
她搖頭,瞼上的光彭晃動。
「在我小的時候,士官長曾經告訴過我,大陸失守的時候是他帶著大伙兒撤退到台灣來,所以他對他們有責任。」
她低著頭把玩帆布袋上的小飾物,神情恍 。
「而幾十年後,是我把他們帶出眷村的,他們理所當然的成了我的責任。」
他靜靜的听著,了然于心,他猜的果然沒錯。
幾天前當他向眷村老人打探她的下落時,也順便問了當年搬家的情形。老人們一致的說辭是︰政府要收回國有地,所以替他們安排了新的住處。
腦筋還很清楚的馮爺爺說,他記得有一天村長拿了份公文,公文上頭寫說政府要收回土地,限他們這些違建戶一個月內搬遷。當大伙兒正愁沒地方住的時候,幸福歡天喜地的跑來對大家說,政府願意幫他們解決住的問題。過沒多久,他們便陸陸續續的搬走了,全部搬完的那天晚上就發生了大火……
是她。
不用想也知道,替大伙兒找到地方住的不是政府,是她。
問題是,她怎麼有辦法在短時間內找到那麼多空屋,然後不動聲色的幫著大伙兒搬家?畢竟當時她只是個沒見過世面的檳榔妹。
還有,她為什麼要瞞著他,而且從此避不見面?
至于那把火又是怎麼回事?
這麼多的問號,他迫切需要有人給他一個答案。
「啊,糟了!」
她如夢初醒般的掩住嘴巴,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聰明的他肯定已經猜到了一些什麼,接著恐怕就要趁機逼問她了。
她緊張的瞅著他,臉上滿是警戒之色。
反倒是他笑了。
「沒必要把自己搞得像只驚弓之鳥一樣,我說過不會追問的,記得馮?」
第六章聯系
海邊,拍廣告的現場。
阿志跑過來對她說︰
「苻隻,第一景預備嘍。」
導演一聲令下,所有的工作人員清場、搭布景、試角度……忙得不亦樂乎。
小金也開始替她做造型,上粉底、撲蜜粉……
「苻隻,星期六壬安就拜托妳了。」
「妳放心啦,我什麼時候食言過,我超怕胖的。」她才不要食言而肥咧。
「胖?我看妳最近更加凹凸有致了,而且……」
小金湊近東看西看,驚嘆的說︰
「好神奇喔,妳的毛細孔都不見了耶,皮膚還粉女敕粉女敕的。妳老實說,妳躲起來的那陣子是不是去做了脈沖光還是果酸換膚什麼的?」
「我哪有,別亂講。」她索性招了,省得小金瞎猜。「告訴妳算了,是補湯的功勞啦!」
「補湯?妳有那麼勤快?」她眼珠子一轉,哦了一聲。「我知道了,追求者送的對不對,從實招來!」
「他不是追求者啦,他是那個雜志記者,也不是,他是……哎呀,我不會講啦。」她扭捏起來,和平常阿沙力的她完全不一樣。
「有問題喔,等下工我再好好逼問妳。」
小金按捺住滿腔好奇,繼續替她上妝。
這支房屋廣告的訴求是「小女子的度假風情」,標榜的是單身女子的自主與享樂,房子的所有設備全是針對現代獨居女性打造的。
開拍嘍!
第一景,尊貴。
盛裝女子手持酒杯悠游于貴賓廳,宛如參加上流派對,備享尊榮。
第二景,悠適。
穿著隨意的女人斜倚欄桿接受海風的洗禮,風撩起蓬松卷發,臉上有著無比的愉悅。
第三景,休閑。
室內游泳池畔,性感的比基尼女郎搔首弄姿。
第四景,放松。
海天一色的露台上點著精油蠟燭,背部全果的女人盤坐著伸展雙臂,居家SPA。
第五景,享受。
女子不著片縷的泡在按摩浴白里,泡沫巧妙的遮住重點部位,只露出無限的滿足。
場景一幕幕的換,她的造型也跟著改變,衣服愈穿愈少,甚至一絲不掛。導演怎麼要求她就怎麼做,充分展現她的敬業精神。
由于她放得開又很配合,所以拍攝的進度很快,一天就搞定。當導演喊收工的時候,工作人員歡聲雷動。
「苻隻,妳看起來容光煥發,該不會是談戀愛了吧?」導演對卸好妝、換好衣服的她說。
小金听了,在旁邊猛點頭,卻招來一個衛生眼。
「王導真愛說笑,我跟誰談啊?」她打著哈哈。
說時遲那時快,更衣間的門猛地被打開了。
劉達威沖了進來,阿志氣急敗壞的跟在後頭,另外還有幾個不認識的人在門外探頭探腦的。
「苻隻,劉先生從早上就來鬧,剛才工作人員走光了,我一個人擋不住他。」阿志先告狀。
「苻隻,他們真過分,把我擋在外面一整天,妳知道嗎?我早上就來了……」劉達威也不甘示弱。
王導忙打圓場說︰
「劉先生,拍片現場是閑人勿近的,只有工作人口貝才能進出,請你見諒。」
「我不是什麼閑人,苻隻跟我很熟的,對不對苻隻?」
他本來只是要尋求苻隻的認同,可是當他看著她時,卻忘了原先的意圖。他兩眼發直的對她說︰
「苻隻,妳今天好美啊。」
她暗呼倒楣,正想打發他走的時候,門外那幾個探頭探腦的家伙卻擠了進來,更衣間一下子塞滿了人。
他們同時遞出名片,並自我介紹︰
「我們是亮月雜志社、香格里拉星報和台灣周刊的記者。」
然後其中一個人搶著發問︰
「我們今天是來采訪苻隻小姐有關前陣子失蹤的事,但我個人想先請問劉達威先生,你和苻隻小姐之間的感情進展到什麼程度了?」
「我早就說過我非她莫娶,你這問題不是問得多余嗎?」劉達威不耐煩的回答,臉上盡是倨傲之色。
苻隻恨得牙癢癢的,真不曉得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厚臉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