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這樣想,臉上忍不住苞著掛出洋洋得意的表情,看上去還真頗有幾分"與有榮焉"的味道。
旅店里,男子繼續解說著︰"這筆筒是我家老爺在京城古玩坊買到的,听說是出自你們迎仙鎮,于是老爺特來拜訪這位能工巧匠,想要談點生意。"
掌櫃猶豫了一會,答道︰"那雕師我是知道,但他老人家的脾氣古怪,又不喜歡跟人來往,這麼多年來就連咱們迎仙鎮都還沒人見過他,大爺想找他談生意,大概是談成不的。不過話又說回來,您遠道而來,空手而返實在太可惜,咱們鎮上還有不少竹石匠人,刻出來的東西不會比這筆筒差,大爺要下要順道過去看看?"
"你是不知、不能、還是不願?"一直未開口的富泰男子打破沉默。
"大爺果然眼楮雪亮,是'不知'。"被戳中心事,掌櫃緊張的直揩汗,趕忙找藉口解釋,"那雕師也不曉得是隱居在哪座山中,要托售的東西從來就是請他孫女送下山──"
"孫女?"富泰男子一眯眼,掩住眼底精光。
"是啊,他老人家有個十七、八歲的孫女兒,長得倒是端莊──"
"哪座山?"
"呃……听說是在妙清觀那一帶,但──"
"我知道了,你下去忙你的吧。"富泰男子打斷了掌櫃的絮叨,揮手遣開他。
掌櫃僵住了笑,表情甚是尷尬,終于乾笑一聲,縮縮肩定了開去。
這商人還真是功利,沒利用價值的人連敷衍都省了,跟這樣的人做生意,說不準哪天被他連皮帶骨吃乾抹淨,還自以為走了好運。
皇甫少泱嘴角一撇,暗自替尉遲楠擔心,然而東西都已整理完畢,他再也沒有耽擱的理由,只得俐落的上馬,收卷了韁繩,舉足輕踢──
"看來是尉遲家的……"
"噓!棒牆有耳。好不容易覓得了消息,可不能走漏風聲,反叫他人捷足先登了去。"
皇甫少泱輕踢馬月復,馬兒听話的邁開步伐,載著主人走上街道,繞過街角,一忽兒就過了大街盡頭的牌樓,出了迎仙鎮,踏上通往縣城的大道……
"這邊!"馬兒順從的掉轉方向,踩上石板鋪就的林下小徑。
風在吹,悶在廄里好多天的馬兒快樂的撒開四足,蹄子落在石板上,發出輕巧的達達聲……肚子被頂了下,馬兒不悅的加快腳步。
"快點!再跑快一點!"主人的聲音透著它從未听過的焦躁。
于是馬兒繃起精神,祭出五年來不曾使出的力氣,奔向山林深處的蓊郁密境。
尉遲楠依舊窩在溪旁與木料竹頭為伍,一听見陌生的達達聲,抬頭看清來人是誰,板得緊緊的臉龐立刻掛出明燦笑靨,雕刀隨手一扔,站起身來歡迎。
"不是才剛走,怎麼又回來了?"她好奇的問道︰"還是你忘了什麼東西?"
皇甫少泱一時被這問題塞住了嘴。
他該說什麼?說他在旅店听到有人打听一名雕師,以及"看來是尉遲家的……"跟"噓!棒牆有耳。好不容易覓得了消息,可不能走漏風聲,反叫他人捷足先登了去"這兩句話嗎?為了這幾個字朝她直奔而來的自己,是不是顯得很可笑?
尉遲楠見他半天不作聲,臉上又是副尷尬神情,于是拍拍沾滿木屑的雙手,搔搔略顯蓬亂的發鬢,搜索枯腸找方法化解這危機。突地注意到他身後的駿馬,趕忙換個話題,"好神俊的馬兒,從鎮里一路奔上來,呼吸居然絲毫不亂,也許我哪天該幫這馬兒雕個像。"
皇甫少泱收攝心神,"尉遲姑娘,現在不是寒暄的時候。"
他切入正題,草草將旅店見聞說了一遍,驚訝的看著她的臉色在听到有人打听她以及"尉遲家的"這幾個字後,刷地變得慘白。
"姑娘──"
尉遲楠一驚,猛力揮開他關切的手,急急退後,慌亂間被身後的木塊絆倒,結結實實摔進他趕上來扶的胸膛中。
"姑娘,你沒事吧?"
她卻似沒听見他的話般,硬是掙月兌他的懷抱,走向收納工具的小竹屋的腳步萬分慌亂,雙腿也不听使喚,連連摔跤。
他見狀追了過去,直覺這狀況不尋常。
小竹屋的門是虛掩的,尉遲楠一把推開木門,木門砰地撞在壁上,陽光驟然射入昏暗的小屋中,照亮門後琳瑯滿目的各式雕作。
皇甫少泱還來不及為眼前所見發出嘆為觀止的驚呼,當下嗅到煙昧。
"你要做什麼?!"他一把奪過她手里燃著的火摺子,袖子忙著在已冒著火苗的竹廉上拍打,"這是你的心血,居然說燒就燒!你到底在想什麼啊!"
她聞言一撇嘴,心一發狠,推開他踏入室中,隨手抓起一件作品用力一扔!
叩地一聲,木雕狠狠摔進人懷里。
"咳咳咳……有話好說……咳咳……犯不著……跟自己的心血過不去……'皇甫少泱揉著被木頭撞出淤血的腰脅。"是仇家,還是奸商?這梁子是怎麼結下的?我可以幫你對付他們。"
"就憑你?"
他一愣,這不像爽朗的她會說的話。
尉遲楠回過頭,雙眼隱隱泛著淚光,"就憑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我不只是個書生而已。他想反駁,話已到喉頭卻又咽了回去。
"是心血又如何?"她沖著他大吼,氣勢洶洶,"會雕刻又如何?雕得好又如何?它能救得了我的父兄、我的朋友嗎?"
他一窒,不由得倒退數步。
"就算這些死物價值連城,又怎取代得了我的家人?"她步步逼近,神情悲憤,"它再出色精巧,又能跟我說話,對著我笑嗎?"
他再退,背脊抵到牆上,再也無路可退。
那黑眼明亮,氣勢逼人,直直將他釘死在牆上,徹底否定一切的評價一字一字自她口中吐出︰"無用之物,燒了何妨──"
"不對!"他心一凜,沖口駁回了她,"美麗的東西就是美更的,只要你仔細听,就會听到它的笑聲,只要你仔細看,定會發現它正偷偷的對著你微笑……"他伸手穿過她的發,捧住她的臉,注視著她的眼,"別騙我,你騙不了我的。若你不是將這些作品視若珍寶,又怎會將它扔到我懷里?直接踢到地上不是更乾脆嗎?"
她凝住,彷佛未曾看過他般審視著,突地臉上一紅,七手八腳慌忙推開他。
心跳如擂鼓,臉兒燙得嚇人,她急著要說點什麼,他卻伸指杯─唇邊比了比。
"怎──"她頓住聲音,听見了風中模糊的喧嘩。
"他們追上來了。"他擱下懷中雕作,鄭重的說道︰"現在要怎麼辦,一切就看你的決定。"
她一陣遲疑,終于咬牙宣判,"燒了,統統燒了!我不要它們落入他人之手!"說完,抑不住的哽泣逸出咽喉。
這次皇甫少泱沒再說什麼,幫忙點起了火摺子,交給了她。
駿馬馱著對男女,穩健的走在山徑上,凜冽山風送來人們忙亂救火的呼喊、明白雕作早已挽救不及的懊惱。
女子遙望身後的沖天火光,淚水再度盈滿眼眶。
多年心血就這樣毀于一旦,葬身火海,怎不令人心傷。
"你看見了嗎?"男子的問話來得突兀。
她吸吸鼻子,擠出聲音,"看見什麼?"
他伸手指向西天霞光,"它們在天上對你說再見呢。"
她沒回答。
良久良久,她低聲道︰"你說得對,它們的確是在與我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