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住,便是半月有余。
安戲蝶與皇甫翩翩盡避對謝幽娘此次的到來充滿好奇之心,但礙于與聚賢莊的關系復雜、曖昧,都不太方便開口詢問她孤身前來的原因以及聚賢莊的情況。姬姑姑倒是問了幾次,卻被謝幽娘支吾其詞、虛應幾聲了事。而謝幽娘自身亦覺名不正言不順的,漸生幽怨,再加上不適應小洲上的生活,時日一久,竟憋出病來。
這日中午,皇甫翩翩特意為她炖了一碗魚頭豆腐湯,托姬姑姑送過去,自己則在廚房門口殷殷守候。不多時,只見謝幽娘捂著嘴跑出門,扶著牆角大吐特吐起來。皇甫翩翩大吃一驚,慌忙跑上前,攙住道︰「二娘,你怎麼了?」
謝幽娘也不答話,只柔柔弱弱地靠著她的肩,澀澀一笑。
姬姑姑端著一杯清茶,匆匆跑出來,嚷道︰「慢點來!慢點來!小心身子!」
待謝幽娘漱完口,回到房躺下,皇甫翩翩才有機會與姬姑姑搭上話︰「姬姑姑,二娘這是怎麼了?」
「還不都是你那碗湯惹的禍!」
皇甫翩翩頓時臉色發青,委屈得說不出話來。她本就是個敏感的人,與謝幽娘的關系又十分微妙,隨隨便便一句話都能惹出千般猜疑來。現在姬姑姑說出這樣模稜兩可的話,好像在疑心她會加害謝幽娘似的,怎不叫她心寒?幾步跑到桌前,端起碗,不歇氣地喝了幾大口。又將碗重重放下,挑釁地望向姬姑姑。
「你在想什麼呀!」姬姑姑啼笑皆非,親昵地捏捏她的臉頰,道,「還不快去裝點醬瓜、糟蘿卜、酸豆角過來!對了,你們不是還曬了些干梅子嗎?也順便裝一碟子來!」
皇甫翩翩不甚情願地到廚房裝了一碗酸菜,又從青砂罐兒里掏了一把干梅子裝在圍裙口袋里,正往外走,安戲蝶喜氣洋洋地跑進來,與她撞了個滿懷。
「拿了梅子嗎?」他問道。
「拿——了!」她拖長了聲音,慢吞吞地回答。
「怎麼?還在怪姬姑姑嗎?」安戲蝶笑道,「為了向你賠罪,她老人家剛才一口氣將那碗魚頭豆腐湯吃個干淨,害得我想吃都吃不到!」
皇甫翩翩這才高興起來,同時又為自己的小氣感到不好意思,將碗遞到安戲蝶手里,回轉身,又從青砂罐兒里掏了幾把干梅子,裝滿一口袋,才和安戲蝶一塊兒出去。問道︰「大哥,二娘得了什麼病?」
安戲蝶笑得有些邪氣,湊近她耳邊道︰「待我們成親後,你就知道了。」
「為什麼?」皇甫翩翩正欲打破砂鍋問到底,忽然瞥見姬姑姑正站在謝幽娘門前張望,生怕她笑話,忙住了口。三人一起進屋探望了謝幽娘一回,見她睡得正香,便輕輕悄悄地將酸菜與干梅子放到桌上,然後帶上門,走了出去。
謝幽娘一動不動地躺著,雙目緊閉,自眼角溢出些許淚水來。真想不到呀,僅僅春風一度,居然珠胎暗結!那天她到底是中了什麼邪呢?只因為他答應了放她走,她便感恩戴德得失去了理智,主動投懷送抱,與他纏綿一宿……誰知竟種下這般惡果!模模深藏在袖中的休書,她的淚水越發洶涌。足足哭了一個時辰,方才勉強止住。這一停,才覺得肚中有些饑了,爬起來,略略梳妝,就站在桌旁隨便吃了點酸菜和干梅子。不覺有些口渴,房中卻無開水供應,也沒有丫環使喚,只好自己拿了一個茶鐘,打開房門,到廚房去盛水。
到處都靜悄悄的。姬姑姑不在,小順子也不在,想是結伴去了永州城內置辦中秋的瓜果食餅,這些天,他們倆一直念叨的便是這個話題;老夫人房內沒有動靜,想是正在睡午覺,她一向有這樣的習慣;而安戲蝶和皇甫翩翩呢?她抬起頭,往書房望去,果然看到了那天生的一對、地造的一雙正坐在一起合看一本書。不知看到了什麼有趣之處,兩人十分有靈犀地相視一笑,那糾纏的眼神溫柔而熱情,那會心的笑容甜蜜而愉快,讓人覺得兩個人都是那樣美。美得炫目、耀眼,美得驚心、動魄。這種美是戀愛中人所獨有的,任何旁人都無法分享!
謝幽娘受不了這種美,閉上眼,靠著一棵廣玉蘭樹蹲下去。茶鐘內的水汩汩地流了一地。
八月十五日,黃昏。
八角亭內人頭攢攢、笑聲連連。鬧嚷一陣後,眾人按大小入座︰老夫人坐了上席,姬姑姑與謝幽娘陪坐右首,安戲蝶與皇甫翩翩陪坐左首,惟小順子年小,被安排在末座。他頗不服氣地皺皺癟鼻子,道︰「你們都是成雙成對地坐,惟獨我和老夫人形單影只、相顧無言!」
姬姑姑忍俊不禁道︰「你這小子從哪兒學來的這些話?文縐縐的,酸得死人!」
小順子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天天都听到大哥對著翩翩姐說這些話,能學會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皇甫翩翩擔心他口無遮攔,說出些貽人口實的話,忙道︰「我與你換個座位吧!」
小順子連連擺手道︰「不敢,不敢!若與你換了,大哥不一腳把我踢開才怪!」
安戲蝶笑道︰「算你小子識相。趁早兒乖乖坐了,賞個月餅給你吃;若不然,就送你兩個爆栗!」
小順子忙擠到姬姑姑身邊,嘴挨近她的耳朵悄言低語,眼楮卻溜溜地在安戲蝶與皇甫翩翩身上打轉。姬姑姑笑道︰「你吹的什麼氣!吹得我耳根發癢哩!大聲點說出來吧,我不讓安小子欺負你就是了!」
小順子有了靠山,馬上挺直了腰桿,清清嗓子,學著女聲道︰「大哥,你看我這眉妝還合適嗎?沒有鏡子,我也不知道深淺,胡亂畫了幾畫。」惟妙惟肖,正是皇甫翩翩的聲音。
皇甫翩翩一急,起身要去攔阻他,卻踏在裙裾上,絆了一跤,恰巧跌坐在安戲蝶懷里。
這邊惹得人笑,那邊小順子又學著男聲道︰「我來做你的鏡子,好嗎?」像模像樣,卻又是安戲蝶的聲音。
姬姑姑笑倒在桌上;小順子自個兒也笑得打跌;老夫人雖不懂得什麼意思,但見眾人笑,便也跟著笑;謝幽娘也想笑一笑應個景兒,卻忍不住內心的酸苦,趴在桌上哭了起來。
眾人止了笑聲,面面相覷。安戲蝶柔聲問道︰「小師妹,你怎麼了?是不是想家了?」
謝幽娘不敢抬頭,只自袖中模出那封書札放上桌面,哭哭啼啼道︰「我被休了!」
皇甫翩翩忐忑不安地向安戲蝶望去,只見他也正向她望來。她避開他的眼神,望向桌面。那封雪白的書札像個燙手的火鉗一樣靜靜地躺著,誰也不敢模一模。姬姑姑猶豫良久,伸出手,將它拿過去,終究還是不敢打開看,又把它壓在了一只紅漆木碗下。她攬住謝幽娘的肩,柔聲道︰「他知道你的事嗎?」
謝幽娘使勁地搖搖頭,又點點頭。
眾人不解其意,更不知如何勸慰。安戲蝶探詢地望向皇甫翩翩,見她低頭不語,便拉起她的手,對著謝幽娘柔聲道︰「小師妹,莫要難過。聚賢莊不要你,對我們來說反而是一件好事。我和翩翩自會把你當親生妹子一樣養一輩子,若遇到合適的人家……」
謝幽娘的哭聲更大了,唬得安戲蝶再也說不下去。
姬姑姑忙拍拍她的背,道︰「莫哭!莫哭!咱們先回房,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