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了。他還是找不到她。
永州,株州,長沙,汩羅,岳陽,整條線上都沒有唐玉清與她的行蹤。
他只能等。等到三月六日,唐笑塵的大壽時,她總要去的。
他要帶她走。退出江湖,歸隱田園,生兒育女,去做天下第一派的掌門人。
十萬兩紋銀分三份,得其中一份,也夠他們用的了。
「接!」安戲蝶一錘定音。
何月香立馬跳下桌,旋風般地自牆角搬來一個大酒甕,斟滿三大碗酒。
三人踫杯,一口氣喝得干干淨淨。再斟,再飲,酒甕又見底。
何月香打著嗝,俏臉上泛起紅暈,正正經經道︰「戲蝶,最近你頻頻遭人暗算,是因為你與聚賢莊的人接觸得太過密切了!你有必要疏遠他們!你,」伸出食指,指著皇甫閑人,「少喝點酒,少管點閑事!別把自己弄得像個小老頭似的!」直到這時,她才顯露出大家姐的風範來。話才說完,又見皇甫閑人斟滿了酒,不由又好氣又好笑道︰「這廝好大膽,把姑女乃女乃的話當耳邊風!罷了,罷了,我不管你們了!醉死你們才好!」
皇甫閑人大笑,道︰「事有人干,酒有人勸,醉卻無人管。痛快!痛快!」
「喝酒!喝酒!」安戲蝶亦拍手笑道︰「醉倒何妨桌底臥,不須紅袖來扶我。」
沉重的鳳冠、大紅的霞帔、精致的繡鞋、垂淚的紅燭、繡著鴛鴦的枕巾、柔軟的床鋪……這一切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皇甫翩翩端坐在床邊,死死地盯住自己的鞋尖,竭力壓抑內心的恐懼。柔軟的紅頭巾摩挲著她的臉,令她的呼吸逐漸困難起來。
門被推開了。一個男人走了進來。慢慢地靠近她,掀開了她的頭巾。
她努力睜開眼,想看清楚他的模樣,卻怎麼也看不清楚。
她更用力地睜開眼,結果真的睜開了。眼前什麼都沒有,除了明晃晃的太陽。原來,只是一場白日夢而已。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最怕什麼,夢里就會出現什麼。
苦笑一聲,從斗鴨闌干旁走開,坐到樟樹底下的秋千上,微微晃動雙腿,思緒隨著秋千的搖晃一起一伏。
明天就要啟程了。拖延了這麼多天,還是要硬著頭皮向著無法預知的未來走下去。這些天,她仿佛被安戲蝶帶入了一個錯綜復雜的迷宮,柔腸百轉,心機用盡,神思枯竭,卻怎麼也找不到出口。繼續走下去,就意味著要一樣樣拋棄她所看重的東西︰名聲、地位、金錢,甚至親情。值得嗎?為了一個她根本不了解的人,為了這樣一個缺乏同情心、不講義氣甚至有些輕浮的人,值得嗎?不容她彷徨、徘徊,唐玉清就出現了,真心實意地引領她。她只需要昧著小小的良心,欺瞞他,便能繼續走上一條光明的大道。
可是,她真的能夠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嗎?
「坐好了。」不知何時,唐玉清走到她的身後,為她蕩起了秋千。
「玉哥……」她抓緊藤條,垂下眼瞼,「不要對我這麼好。」他的好,只能徒增她的內疚而已。
「傻瓜!」唐玉清笑著,更小心地推著秋千。不敢讓她離得太遠、蕩得太高,他不怕接不住她,只怕嚇著她。
「我太任性了,對不起。」皇甫翩翩將頭倚在右手上,不留痕跡地拂去睫毛上的淚珠,「害你在這兒羈留這麼久,一定耽誤了許多正事。」
「才沒有!我很開心。」唐玉清說的是實話。因了她,他才能月兌離指定的路線,到這人生地不熟的湘鄉,體驗一種新鮮的生活,何況還能時時刻刻看到她、陪著她。
輕風翦翦,吹落了樟樹的女敕芽,紛紛揚揚地飄落到兩人的身上。
秋千,漸漸停了下來。唐玉清大起膽子,左手撫住皇甫翩翩的香肩,右手去幫她收拾頭發上的女敕芽。那女敕芽嬌嬌小小,黃黃綠綠,把他的心撩撥得七上八下。再也顧不得收拾,他溫柔地扳過她的粉臉,逐漸親近那紅艷艷的櫻唇。
皇甫翩翩茫然失措了。不期然地,腦海里浮起了那張有著極淡極淺的微笑的臉,以及他身上獨有的氣息。猛地一扭頭,頭上的玉釵正正刮到了唐玉清的臉,在那高挺的鼻梁處留下了一道細細的血痕。
她全然沒有發覺,一頓足,向廂房奔去。閂了門,背靠在門背上,像害熱病的人一樣緊緊抓住衣衫的領口,生怕一口氣喘不上來,就被心里的難過窒息而死。
唐玉清捏緊了秋千的藤條,恨不得把它掐斷。陽光透過樟樹忽明忽暗地照在他的臉上,讓他的神情顯得陰晴不定、難以捉模。
第五章
踏進聚賢莊,首先可以看到一道高大的牌樓。左右兩根圓柱頂天立地、雕龍刻鳳,正中鏤著一幅對聯,右邊是「月明星稀,鴉雀南飛」,左邊是「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牌樓的頂端橫安著一塊白玉石板,上面鐫著三個龍飛鳳舞的金字——「聚賢莊」。
進了牌樓,沿著平整的大道行上半個時辰,人煙漸漸密集起來。及至莊中心時,儼然是一個繁華市井的模樣,但見房屋齊整,鋪面軒昂,一般有酒肆茶房、歌樓飯館、煙花柳巷、石橋綠水。殷商巨賈、賢人能士、布衣百姓來來往往、絡驛不絕。
坐上一頂香藤轎,掛上青絹緯幔,行上一刻鐘後,喧嘩之聲漸漸不聞,風掀轎簾,將鶯聲燕語、閑花幽香送米。
然而,去年天氣舊亭台,物是人非事事休。
皇甫翩翩坐在晃悠悠的小轎里,再也沒有了往日新奇、快樂的情懷。離聚賢莊越近,她的心就越不安,像一只被關在籠子里的野鳥,撲著翅膀想逃出去。
轎終于停了。聚賢莊的靈魂所在之地到了。唐玉清跳下馬,親自將皇甫翩翩扶下轎來。
腳剛踏地,一抬眼,就看到了背靠著粉牆而立的安戲蝶。
皇甫翩翩呆住了,光線並不刺眼,可她什麼也看不到。氣勢宏偉、莊嚴肅穆的樓台殿閣、出門迎接的奴婢侍從、攙著她的胳膊的唐玉清,統統消失不見了。整個世界只剩了他與她。她開始明白她之所以害怕來聚賢莊,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害怕見到他。
安戲蝶雙手環抱在胸前,牙齒咬得格格響。醋意像洶涌的潮水,撲息了他滿腔重逢的喜悅。迎上前,一拱手,問了聲好。嘴角依然掛著那懶散的笑容,眼里卻冷冰冰的,沒有一絲笑意。
唐玉清撇了皇甫翩翩的胳膊,回了個禮,欣喜地笑道︰「安兄,許久不見,小弟十分掛念。這次相聚,定要不醉不休,一來以示相思之情,二來聊表區區謝意。」
「何謝之有?」
「小妹翩翩多蒙你的照顧。有勞了。」
「皇甫姑娘早已自行謝過我了。」安戲蝶冷笑道。
「哦?」唐玉清並未深究他的話意,一揚手,做了個請的姿勢,「請入莊詳談。」
安戲蝶彬彬有禮地笑道︰「皇甫姑娘先請。」嘴上盡避說著,眼楮並不看皇甫翩翩。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正眼瞧過她。
皇甫翩翩被他那若無其事的樣子激怒了,緊咬下唇,堵住即將出口的辯駁,昂首率先走入莊去。她對這兒很熟悉,並不需要人指引,徑直穿過栽滿柏樹的庭院,踏進了裝飾得素淨淡雅、專為重要客人準備的偏廳。
旁邊,早有機靈的丫環設上座、看香茶、備點心。
唐玉清在主位坐下,略微與安戲蝶寒暄了幾句,便起身道︰「安兄請稍坐片刻,待小弟去向父親大人問聲安,之後再與安兄設宴洗塵。玉妹,」轉向皇甫翩翩,聲音更為柔和,「你代我好好招呼安兄。我很快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