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蓮海岸線旁,矗立著一棟白色木屋民宿。手工制的木頭大門上,掛著「風園」兩個大字。
「風園」蓋在一處矮坡上,正好面對著碧藍的大海。每間房間都有一扇大大的落地窗,和一片可以迎接海風的陽台。
二十來坪的庭院里,滿布著青綠草地。草地上隨處可見的大型浮木,是最天然的座位。而百年大樹上的那只吊床,則適合在曬太陽、看海、听海的空檔間打個小盹。
「爸,我等一下再學怎麼拉面皮,我現在先去晾床單了!」葉蓮趁著老爸不注意,一溜煙地跑出了廚房。
要她待在廚房里,和那堆柴米油鹽作伴,簡直要她的命。
「一個面皮難道會要你的命嗎?」何有榮拿著面棍追到廚房門口,洪亮嗓音響徹整個「風園」。
「餃子皮菜巿場就有在賣了啊。」葉蓮吐了下舌頭,從洗衣機里拿出女敕黃色的床單、被套,逐一攤晾在竹竿上頭。
連續假日過後,民宿客人退場,每間房間都需要重新整理,是她最忙碌的時刻。
「白先生幫他朋友訂的那間套房,你整理好了嗎?」何有榮大聲問道。
「整理好了,地板也拖過兩次了,保證干淨到不行。」白裕承是常客,這回還幫他們介紹客人,當然是要盡力服務啊。
葉蓮看了下手表——嗯,十一點了,裕承大哥和他的朋友兼事業合伙人,應該快要到了吧。
「白先生的朋友要來住一個月,可不能怠慢了人家。」何有榮不放心地再次開代道。
「老爹,我們『風園』有口皆碑,我哪一次砸過你招牌了。」葉蓮雙手扠腰,大聲抗議道。
「有口皆碑是有口皆碑,只是新的民宿一間一間地開,客人想嘗鮮,我們也拿他們沒轍。」何有榮花白頭發下的臉龐因為憂慮,而顯得分外蒼老了起來。
「新的民宿可沒你的好手藝啊!南北面食、東西佳肴,有哪一種難得倒你啊,客人們不是經常繞了一圈又回到我們這里了嗎?」葉蓮笑咪咪地說道,一雙微笑水眸像海面波光一樣地耀眼。
「是啊,我的好手藝想要傳給女兒,還得三催四請咧。」何有榮好笑又好氣地瞪了女兒一眼。
「老爹,饒命啊!我明天一定會認真學的。」葉蓮右手擺在胸口上,做出一個認真發誓的表情。
「小蓮啊,老爹年紀大了,時間不多了。」他已經七十五歲了,老伴都已經到天上等他了。
「你會長命百歲的。」葉蓮慌亂地打斷爸爸的話,不想听那些泄氣話。
何有榮搖搖頭,對女兒笑了笑,慢慢地走回了廚房。
葉蓮看著他消失的背影,臉上笑容卻也隨之黯淡了下來。
她十歲時,被六十歲的老爹、老媽收養。膝下無子的他們,疼她疼得比親生爸媽還厲害。去年,老媽離開的時候,她和老爹哭得昏天暗地,可什麼也求不回來了。
後來,老爹開始每天追著她要教她料理,她知道老爹是怕來不及將他一身的美食絕學全傳授給她。可她總荒謬地覺得,若是她全學會了那些料理,老爹就會跟老媽一樣離開了。
所以,她鴕鳥地選擇了逃避。
葉蓮嘆了口氣,走到那座面對大海的秋千旁邊,輕輕晃動了起來。
叭、叭!
汽車喇叭聲讓葉蓮回過神,她回頭一看——
一輛黑色奔馳車正停在大門口。
葉蓮跳下秋千,朝著門口跑去,臉上不自禁漾出了一個笑容。
老媽說過,微笑會融化所有的距離,把客人當成家人,便是讓所有人愉快的不二法門。
「裕承大哥!」葉蓮笑容可掬地拉開大門,對著甫步出車子前座的白裕承大聲地打著招呼。
「葉蓮姑娘,你愈來愈美麗了喔。過來這邊,我幫你介紹一個朋友。」白裕承朝她揮揮手,伸手拉開後車門。「尉遲勁,你可以下車了。」
海風「呼」地吹來一陣淡淡咸味,順道把葉蓮的發絲全吹拂上額頭、蓋住了她的眼楮。
葉蓮撥開眼上的發絲,而一個黑色身影正跨出奔馳後座,高壯身影在瞬間擋住了所有光線。
她抬頭看人,臉上的笑容卻動搖了一下。
這個男人一看就不好相處——臉色太凶,眼神太厲,濃眉恐怖地擰在一起,而方正下顎上的落腮胡髯,更強化了他男性粗獷五官上的不善之色。更遑論他和拳擊手一樣魁梧的身材,有多麼駭人了。
「這見鬼的地方,太陽怎麼這麼大!」尉遲勁粗聲詛咒道,雙手靠在身側,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葉蓮皺起眉,很快地看了裕承大哥一眼。
白裕承拍拍葉蓮的肩膀,笑容不甚自在。「這個隨時隨地都在口出惡言的莽夫尉遲勁,是我的朋友。他最近身體不好,你要多——」
「我眼楮突然瞎了就是瞎了,干麼說什麼我最近身體不好?」尉遲勁粗暴地打斷白裕承的話,怒吼震得人耳朵發疼。
葉蓮聞言咬住唇,雙眸對上了尉遲勁閃著憤怒之光,卻沒有任何焦距的黑瞳。一股同情之意陡然而生,她朝他的方向跨了一步。
一個突然失明的人所要承受的心理壓力會有多大啊,她光想到就覺得不忍心了。更何況眼前的尉遲勁,不但散發著一股成功尊貴的氣質,而且長了一張很驕傲的臉孔。「失明」這件事對他而言,可能就是等同于世界毀滅了。
葉蓮和白裕承交換了一個眼神,慢慢地調整著她的心情。
「尉遲先生,你好。」葉蓮放柔了聲音,輕聲說道。
「好你個大頭!一個瞎子哪里好?」尉遲勁頰邊肌肉痙攣了下,不客氣地斥喝道。
「你的身體看起來很健康,還有裕承大哥這樣的好朋友,會陪著你來這里散心,這是許多人沒法子做到的事。」葉蓮努力地想讓氣氛輕松一些。
「那就祝福那些人全變成瞎子,再來住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好了!」尉遲勁咆哮出聲,張狂五官因為暴怒而顯得猙獰。
這人簡直混蛋!葉蓮雙手互握,拚命忍耐著對他發脾氣的沖動。
「裕承『大哥』,限你在十分鐘內把這個對你發花痴的女人趕走。她不走的話,我走。」尉遲勁刻薄地說道,蓄著胡髯的傲慢臉龐不屑地別開。
白裕承給了葉蓮一個尷尬的笑容,對她做了一個求饒的眨眼動作。
葉蓮擠出一個微笑,揮揮手說不介意。
事實上,她很希望能把這個說話粗魯的尉遲勁,一腳踹出「風園」。如果能踹到海里的話會更好!
但,她不能。
因為他是客人,因為他是病人,因為他是那種老媽口中經常叨念著需要給予安慰的異鄉人。她對自己許諾過,要傳承老媽經營民宿的精神。所以,她不能放棄!
「白裕承,她滾了嗎?」尉遲勁問道,眼神定定地看著前方。
「尉遲勁,你給我听好了。」葉蓮走到他面前,聲音宏亮地說道。
尉遲勁一挑眉,臉龐迅速地轉向她發聲的方向。
葉蓮驀然面對著那雙失明,卻仍然銳利過常人的眼眸,她身子輕顫了下,依然勇敢地抬起下顎,面對著他。
「你給我听好了。我們開民宿的,什麼客人沒遇到過……」葉蓮緊握著拳頭,聲音有著些微的顫抖。
「所以?」尉遲勁打斷她的話,露出一抹譏諷笑容。
「所以,你少嗦幾句,有種就多住蚌幾天,看看我們能不能讓你服氣。」葉蓮中氣十足地說完後,不忘把汗濕的手心放在衣服上猛擦了好幾下。
尉遲勁惡擰著眉,用他看不見的眼神瞪著眼前那一團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