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好土饅頭,他插上木標,拍去土屑,走到歐陽子夜身邊,道︰「好了,咱們走吧。」
歐陽子夜溫順地點頭,默默隨在他身後,沉重的心情只在看到他表情豐富的俊容時才稍稍開懷,浮起濃濃暖意。
自出師門,她便承擔著自己的喜與憂。淚和笑,都只自己心知。歡喜還可說與人听,悲傷哀愁,卻只能自己消受。每年與師父只有一個月的相聚,她習慣報喜不報憂,以免師父為她操心。然而孤身獨走天涯,經歷的,斷不止是歡聲笑語。初出茅廬時旁人的置疑與嘲諷,病人不治時自己的空虛與無力,身為女子而遭受到的欺凌蔑視,遇見不平事時感到的憤怒無奈……
她以她的堅強,一一面對,習慣了一個人扛起所有事。她從未想過,身邊多了一個人,竟會如此溫暖,令人心安,並且眷戀。
望見遠遠的城門,容劼打破沉寂,道︰「前面就是平陽了,那里可有什麼人你要去拜訪的?」
歐陽子夜拋開雜念,振起精神道︰「平陽城乃是武林四大家族中的‘飛龍堡’的所在。堡主唐志超急公好義,有關中第一俠之稱,若是求他相助,應可事半功倍。」
這一個月,他們的速度依然慢似龜爬,除了救人耽誤了工夫外,另一個原因,則是因她游走于沿途中各個武林世家之中,極力說服他們放棄加入搶藥的行列,並利用他們的影響力阻止更多人做蠢事。「飛龍堡」執武林牛耳,名門泰斗,她當然不會錯過。
容劼並不熱衷地道︰「希望這唐大俠盛名無虛,不會讓你失望吧。」
之前她拜訪過的六個門派和一個世家里頭,只有兩派因曾受過她的恩典而信了她的話,並且答應派遣門下弟子勸說親朋好友不上落霞峰。另外那「鐵血樓」雖應允了不上山奪藥,卻不信她所說的「焚蘭紫芝並無神效,只能解蕭大俠與慕容公子所中之毒」,當那是她為救那二人而想出的推月兌之辭,只是看她的面子,故而應她之請。剩下四個門派,對她雖然禮數周到,客客氣氣,卻答得唯唯喏喏,含糊之極,看來不太像是肯放棄吃了可以天下無敵的仙果的樣子,歐陽子夜亦非不知,只是她言盡于此,旁人若執意不听,她也勉強不來。
至于這「飛龍堡」會是何等境遇,也要試過方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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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出「歐陽子夜」的名號,確是不曾被人怠慢過,然此刻這偌大陣仗,還是教他們吃了一驚。
也不過一句「小女子歐陽子夜求見唐堡主」輕飄飄十二個字,她都怕入了堡中門衛的耳,頃刻化為虛無,連聲回信都听不到。不想語音未落,「飛龍堡」正門大開,齊刷刷站出兩排二十四號壯漢,外帶這滿面熱誠的老者,無比殷勤地迎她入堡。
向來「飛龍堡」這正門只在極大盛事時方開,不要說家人日常行走,便是武學宗師、名派掌門到訪,一般也只從偏門進出。如此隆重地迎接她這無門無派的江湖游醫,豈不令她生疑?
就連不常在江湖上行走的容劼亦覺出有異,湊到她耳邊萬分狐疑地問︰「你是否曾救過這家的老太爺老太君,他們才會這麼恭敬?」
歐陽子夜偷覷一眼前頭帶路的老者,也是大惑不解,「別說救人,奴家生長到這麼大,還是首次進這‘飛龍堡’,里頭的人一個也不認得。」
愈是根基雄厚的名門世家,便越自恃身份。她的些許薄名,怎會在他們話下。她連吃閉門羹的思想準備都做好了,這會子落差太大,真教人回不過神來呢。
前頭的老者——也就是「飛龍堡」的管家,老耳無比靈光,回頭道︰「歐陽小姐一個月前在錢塘城外救了我家少堡主,怎麼不記得了?」
正在說悄悄話的兩個人嚇了一跳,迅速分開。歐陽子夜冥思苦想,終于記起害她听了長達半個時辰訓話的某個人,訝道︰「原來那位公子竟是唐少堡主。他的傷勢其實並未致命,縱使當日奴家不曾施救,隨後趕到的貴堡中人亦可救治,奴家不敢居功。」
老者拂髯笑道︰「歐陽小姐太謙了。敝堡之後請到的‘采善堂’季少主曾言,若非小姐及時為少堡主止血包扎,則少堡主定會因失血過多而生命垂危。小姐再生之恩不止少堡主,就連老朽以及敝堡上下,俱感同身受。此大恩大德,豈是一‘謝’字可表述萬一。」
容劼眼楮一亮,朝她擠擠眼,示意‘既然人家欠了你這麼大的人情,那事情就好辦了」。後者都只是牽牽嘴角,應道︰「老人家客氣了。救人乃是醫家本分,子夜分內事罷了,何足掛齒。」
當然不用掛在牙齒上了,要報答,要大大地報答!
欺那老管家背後沒長眼楮,容劼手比指劃,興奮的情緒其實是來自她此行的目的看來可輕易達到,可以換取到她的好心情。夸張的表情終于逗得歐陽子夜開顏,笑意漫上杏瞳,笑睇他一眼,別開臉去,不再理他。
此刻可是在人家的地盤上做客吶,隨便笑場可就太失禮了。
轉眼已行至正廳前,迎出一行人來,為首者年約四旬,豪爽笑道︰「久仰歐陽小姐大名,今日有幸得見,老夫未及遠迎,失禮之處,還請多多包涵。」轉眼看到她身邊的容劼,笑容僵了一僵,仍禮貌地道︰「請問這位公子……」
歐陽子夜檢衽萬福,「唐堡主,奴家有禮了。今日冒昧登門,還請恕罪。」轉顧容劼,稍稍遲疑,道︰「這位容公子,乃是子夜的朋友。」
容劼敏銳地嗅出空氣中的不對勁,並不多言,抱拳道︰「唐堡主,打擾了。」
唐志超微微點頭,笑道︰「幸會。」又向歐陽子夜道︰「前次犬子承蒙歐陽小姐搭救,老夫不勝感激,只恐無以圖報。今後歐陽小姐有何需要,只管開口,老夫一定盡力而為,以報萬一。」回頭道︰「明兒,還不快謝過救命之恩。」
他身後一名英武青年進前一步,躬身長揖,「歐陽小姐再造之德,在下時刻銘記,不敢或忘……」
早習慣這種謝恩陣仗,歐陽子夜微福還禮,截住對方的感謝辭道︰「唐公子無須多禮,子夜擔當不起。當日之事,舉手之勞耳,怎敢受唐公子大禮。」
唐杰明立直身,朝她望來,雙目射出傾慕之色,誠懇地道︰「小姐施恩不望報,誠醫家佛心也。然在下卻不可知恩不報,此大恩大德在下肝腦涂地,難報萬一。」
越听他頭越痛。
容劼斜睨著客氣來客氣去的主客雙方,萬分不解。
人家也不過救了他一條命,他把肝啊、腦啊都拿出來涂地板,還不是一樣得死翹翹?這樣還「難報萬一」,那他豈不是要有幾萬條命才夠報答足那「百分百」?
雙方又客套了幾個來回,終于主賓在廳內坐下奉茶。歐陽子夜道明來意,唐志超笑道︰「歐陽小姐大概不知道,敝堡與慕容山莊乃是世交之誼,素來交好。日前慕容山莊已致信老夫,說明原委。敝堡高手不日亦會趕赴落霞峰,助她一臂之力,歐陽小姐只管放心。」
歐陽子夜喜上眉梢,欣然道︰「多謝唐堡主。既然這樣,子夜不打擾了,就此告辭。」
唐杰明急道︰「此刻天色已晚,小姐一路風塵,且在敝堡歇息一晚,再走不遲。」
他越是殷勤,歐陽子夜越是有顧忌,征求意見的目光睨向容劼,後者正被唐志超的二弟纏住盤問祖宗八代,苦于無法月兌身,見機連忙起身道︰「多謝少堡主盛情,不過我二人另外還有要事,不便久留,好意心領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