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劼點頭稱是,突然瞪住她,語氣不善,「這個你又懂得想得這麼周到全面了。為何你平日處事全都冒冒失失,毫無頭腦?」
又要訓話了嗎?歐陽子夜暗暗頭疼,岔開話道︰「三位大娘的病都好得差不多了。我原想多留兩日,可以多傳些粗淺醫理給水根。現在已無此必要。容公子如果無他事,咱們下午就可以起程了。」
容劼果然被帶開注意力,不再追究她的欠思量,道︰「田里的活也都差不多了,我跟他們說一聲,你收拾收拾,吃完午飯就走吧。」
歐陽子夜關上灶門,起身揀菜,笑道︰「哪有什麼好收拾的?倒是公子別忘了在村里轉一趟,向大叔大娘們辭行才是。」
說起這容劼,雖然十分好說教,人緣卻是驚人的好。只要不挑起他那要命的正義感,正常情況下,他十足是個熱誠直爽的好兒郎。笑容可掬,又熱心助人,再加上俊俏斯文的外表,更讓村中一干小泵娘春心暗動,時不時繞上田埂為家中父兄送飯送水,「順便」犒勞一下容小扮的辛苦。
尤其在他下田「露了一手」,顯示出絕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無用書生之後,收服的,就不止是清純少女的芳心了。純樸的農人為此敞開心扉,完全接納了他這外來人,將他當做親人老友一般看待。村中的長者,更是視他如子,他們住在這邊幾日,不時有大娘級的人物端來家中過年時才舍得吃的好菜,把他塞到肚滿腸肥,差點沒撐死。
對于他的身世,她雖未多加探詢,卻也隱隱猜知幾分。
「尋日山莊」並非江湖中人,其老莊主周炳元本是朝廷一品大員,告老在家,正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而在朝高宮中,恰有一名與周老十分交好的大人物姓容。
那是一等侯震遠將軍容雲誨。
容大將軍鎮守西陲二十載,除幾年前新皇登基時曾回京見駕外,其余時間都在邊關。她之所以知道此人,正是從周老莊主口中听聞。
當時容劼一說欲往「尋日山莊」,她立刻想起震遠侯。
自古京都邊陲,都是兩種風光。天子腳下富貴都,瓊樓玉宇,旖旎溫柔鄉;一出玉門關,漫天黃沙,滿目荒涼,卻也養出了熱血直性的豪爽漢子。
而容劼,更是虎父無犬子,初識時只道他一介書生,不諳武事,必然文弱不堪粗役。後來,見到他兩手結滿厚繭,她才自愧自己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都怪時下儒衫,寬袍長袖,遮了雙手,才害她初時未察端倪呢。
半認真地為自己的走眼辯白著,歐陽子夜揀好菜,抬起頭,瞧見容劼一臉古怪,奇道︰「怎麼了?還有什麼事嗎?」
容劼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嗯,這個……歐陽小姐,你看在下今年多大年紀?」
歐陽子夜訝然,「怎會想問這個?」見他一臉「難言之隱」,不再追問,笑道︰「嗯,我猜,公子該在十七八之間吧。」
仔細打量著他孩子氣十足的面容,她基于「少年人最忌被人說小了」的古訓,很大方地把他的外表年紀上浮了兩歲。
容劼氣結,嚴正聲明︰「我二十歲了。」
嗄?
歐陽子夜檀口微張,表現出掩飾不住的吃驚,「怎麼可能?」
太過分了。
容劼憤慨的臉都氣歪了,別過臉低嚷道︰「我、我再也不要理你了。」轉過身,大踏步走遠。
這麼孩子氣的舉動,他想人信他有二十歲,怕是難了吧?
歐陽子夜失笑,覷著那位二十「高齡」的小扮走進鄰家,又在片刻後氣鼓鼓地出來。
這樣不加修飾的天真,未被濁世沾染的赤子之心,才是他令人全心接納不起排拒的原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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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下午,他們向村人一一辭別。
揮別了送了他們一程又一程的劉家村人,他們帶走的,除了他們滿心滿懷的感激叮嚀,還外帶一大包肉脯菜干、窩頭咸菜。
雖然一再說不遠處便有集鎮,他們不需要帶什麼干糧,卻禁不起村人再三懇求。盛情難卻下,帶著不安,收下了他們珍貴的口糧。
歐陽子夜回望著已經變小卻仍拼命向他們揮著手的劉家村人,幽幽淺嘆。
走過了一村又一村,天下的百姓都是一般。過著清貧困苦的日子,卻仍然達觀,仍然善良,安分守己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苦苦耕作,換取微薄的收入以求生存,再辛苦艱難,也不怨天尤人。他人的一點小恩小惠,便感激涕零,恨不得結草餃環,報效犬馬。
這樣善良單純的人們,卻總會遇上各種各樣的困難。天災人禍,也是欺善怕惡。干旱洪水,對于富人來說,也許只是讓他們少穿一塊錦,少戴一支釵;對窮人而言,卻是剝了身上衣,奪了口中食。甚至于一場小小的傷風感冒,也會因為他們沒錢請醫抓藥,而蔓延成不可挽回的大病,魂歸離恨天。
她只恨自己只有一雙手,救不到所有人。
許多偏僻的小村落,交通不便,村人連藥方都沒見過,一旦染疾,便自己上山摘兩棵藥草煎了服下。往往藥不對癥,反而耽誤了病情。
所以,她在貧苦之地,除救人外,還努力教人醫術。一地至少該有一個大夫,是她的堅持。即使無法停留太久,她也會留下一疊藥方;而她的箱中,常常放著——兩本最初級的醫書,也是為此而備。縱然一村之中,無一人識字,她也會想方沒法教他們分清病癥、藥草。
從來長貧難顧,故而「救病不救貧」是她的宗旨。一時的病苦,她可以救助,一世的貧苦,她卻沒有辦法。她不可能讓所有窮苦百姓一輩子豐衣足食,一時接濟往往令人生出惰性。那不是救人,反是害人。
然而她卻不反對他人對這些生活困難之人伸出援手。就如下午她與容劼一家家向村人告別時,曾見他幾次趁人不察,將銀兩偷偷塞人村人被褥之中。她看見了,只是轉開眼,甚至還幫他引開村人的注意力。
一來,是不忍心潑他冷水,他的善良和天真,都是難得可貴,不該被打壓;二來,則是因他雖善良,卻不盲目,他所救助的那幾戶,不是孤寡老人,便是帶著幼子的喪偶婦人,這兩種,都是沒有辦法只靠自己生活的。
他好心,但不濫好心。
一雙慧眼靜靜看著男子的言行,看進了他的溫良純善、宅心仁厚,也看見了自己的一顆心,竟然因他而動。
第四章
他們兩人同行,想要一路順風看來是不太可能的了。
歐陽子夜獨坐茶坊內,望著涼棚外大打出手的一干人等,不由苦笑。
她與容劼離開劉家村已有三天。一路上,不是她停下來替人看病,就是他跑了去打抱不平,兩天腳程便可到的錢塘城,他們至今才在城門外歇腳。
不過他會武,還是令她吃了一驚呢。
也許是他無比秀氣的容顏帶給人太多錯覺,雖然見他為農人耕田時力氣過人,但看著他的臉,卻總以為他弱不禁風,而忘了他出身將門,容將軍若舍得他下地種田的話,決不會不教他武藝的。
而之前兩次,他們遇見地痞敲詐小販,以及不良男子調戲少女,他都以壓倒性的氣勢與驚人的口才「講」到那些人無比羞慚,浪子回頭,讓她在暗暗佩服之余,也為他的魯莽捏了一把汗。
這小子分明是尊丈二燭台,只照得見別人,卻照不見自己,平時訓起她來頭頭是道、振振有辭,一遇到看不過眼的事立刻熱血沸騰,勇往直前,什麼人性的明暗、社會的險惡,統統拋諸腦後。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一點都不擔心別人是裝可憐,串通好了設下陷阱等他往里跳又或遇到死不悔改的惡人,任他罵得體無完膚也毫無羞恥心,反而惱羞成怒地把他也痛毆一頓,甚至殺人滅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