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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中秋。
家家月圓人團圓。
而她,整整一夜未合眼,不肯抬頭看月圓,怕見慶團圓。
對宮中而言,中秋乃是大節,辛夫人的尚功局一樣忙得不可開交。辛夫人焦頭爛額,著人帶她至住處後便幾天不見人影,而她們這些繡娘,與親人天各一方,聚在一處啃兩口月餅對著天地上的銀盤,一點兒興致都提不起來,早早躲回住所琢磨四個月後必須上交的功課去了。
辛夫人在團圓宴後找到機會,將卿容容的絲帕呈給了祐熙公主,于是,在宮中叉手閑了幾日的卿容容于八月十六日晨,蒙祐熙公主宣見。
「奴婢卿容容,叩見公主殿下,千歲千千歲。」
出宮時,她會不會已經變成一個磕頭蟲?卿容容一邊屈膝下跪,一邊忍不住啊起這樣的念頭。
「平身。」
「謝公主。」
她謝恩起身,杏眼不安分地往前偷覷,望見一雙清澈的美目。
卿容容垂下眼瞼,悄悄舒一口氣。小姐在她入宮前曾對她說,若祐熙公主只是個被寵壞的小女孩,堅持胡鬧到底,再好的嫁衣都會被嫌成垃圾,若否,雖然公主挑剔嫁衣的原因會變得比較值得重視,但卻可以以理服之,以情動之,最重要的,是她會懂得欣賞出色的制品。
在她眼底,她看到的,並非一個任性刁蠻的公主,而是一個聰慧而別有心機的少女。
超出十六歲的成熟,在宮廷這個大環境中,變得理所當然。而兄長的寵愛,則讓她保存了一份難得的天真,才能擁有這樣清朗的眼。
祐熙公主坐桌旁,桌上,平攤著卿容容的絲帕。她珍重地以玉指輕觸冷月,清脆的嗓音猶余一分童稚︰「你繡得很好。」
卿容容無奈地重又跪下道謝︰「多謝公主夸獎。」
祐熙右手輕抬,漫道︰「站起來回話。」
卿容容低首︰「是。」
養尊處優,頤指氣使呵,高高在上的公主千歲,果然是威儀不凡呢。
祐熙仍不曾正視她,喜愛的目光巡著繡帕一次復一次,連聲音都輕飄了起來︰「這條帕子就留在哀家這吧。」
這是知會,並非詢問。
卿容容杏瞳一沉,所幸還記得對方的尊貴身份,柔聲婉轉︰「公主如果喜歡,奴婢專門為公主另繡一條。」
祐熙公主猛然抬頭,銳利的目光絕非十六歲少女所應有的,口氣轉冷道︰「若哀家只要這一條呢?」
卿容容玉手無意識地抓緊衣擺,雖怯然卻話語清晰︰「詩以詠志,畫以述情。此繡所以動人心者,只為繡時有所思。這帕子,不是為公主繡的。」
皇家喜怒無常,動不動一個不高興就是一條人命,她這顆小腦袋究竟能否在脖子上站得住腳,她越來越沒把握了。
但,她繡這帕子時,一心一意只想著莫離。怎能讓它落入另一個女子手中?
祐熙公主瞪視她半晌,「噗哧」笑道︰「還你就是了。一條帕子罷了,犯得著對本宮把拳頭握這麼緊嗎?」
這會她又像是個二八年華的姑娘家了。
卿容容松口氣,接過宮娥傳下的繡帕,還未及謝恩,祐熙現寶似的從桌面下翻出一條絲巾,指著上面的圖案,問道︰「你看這個繡得像不像?」
卿容容應付地瞄了一眼,當下就肯定了這幅刺繡出自何人之手︰「很像。」
除了這位公主大人的杰作外,哪有人也把這樣的繡品留在公主宮中?
祐熙雀躍道︰「你也這麼覺得?我還以為她們哄我的。」
有誰敢說不像?
卿容容牽牽嘴角,加重語氣︰「真的很像。」
只不過別人繡的是雙宿雙飛,鶼鶼情深的鴛鴦伴,公主大人手下則是只剩下一口氣甚至早已死翹翹的水鴨。
听出她語氣中的一絲詭異,祐熙不確定地多端詳了下自個兒的得意之作︰「真的嗎?」
她是真傻還是裝傻?
卿容容撐起因為跪東跪西又半天沒個座位而倍感疲累的脊梁骨,沒了哄這「鳳」心難測的小泵娘歡心的興致︰「公主想听真話還是假話?」
通常這樣問話的人都想說真話。
祐熙公主瞪大鳳眼,奇道︰「當然是真話了。」
一旁看出不對勁的侍女急道︰「卿容容……」
祐熙皺眉喝道︰「不許多嘴。」
侍女忙跪下道︰「奴婢該死,求公主恕罪。」
祐熙公主揮手示意她起身,向卿容容道︰「本宮要听實話。」
卿容容輕瞟駭得臉色發白尚不斷向她遞眼色的侍女,杏眼微眨,傳出「放心」的暗示,而後轉向正等著答案的不知把自己當做哪座宮殿的祐熙公主,老實地道︰「像是很像了,不過像只死鴨子。」
不知是默契不足沒收到她的暗號還是對她信心不足,仍是嚇得要命的侍女听到她這句話,雙腿一軟,差點癱倒。
真是個不知死活的丫頭呀,事實人人都清楚,為什麼非要做個誠實的短命鬼呢?
祐熙公主愕然道︰「什麼?」轉而怒道︰「你胡說什麼?這哪是鴨子?明明羽毛這麼漂亮的。」
她的重點是哪里?是氣她的「批評」還是要告訴她羽毛漂亮的就是鴛鴦?
卿容容撿最後一個問題答道︰「野鴨。」
野鴨也有色彩鮮艷的羽毛。
明白她話意的宮女閉上雙眼,不敢去看公主的臉色,只在心里暗暗祈求著卿容容想找死也千萬莫要連累她們這群宮娥。
惹得公主性起,卿容容要死,她們這些往日哄她開心的侍女一樣要死。
出乎她意料之外,滿面冰霜的祐熙公主居然破顏而笑,搖頭道︰「你這人是否不知死活哩,若不看在你竟可繡出那等美麗的帕子,哀家也許會喚人來把你拖出去責杖四十。好了,辛尚功已經說過你要見哀家的理由了,你還有什麼事嗎?」
小小年紀「哀」來「宮」去的,她煩不煩?
卿容容辛辛苦苦忍下一個呵欠,回道︰「啟稟公主,奴婢想貼身服侍公主幾天,多知道些公主的喜好。」
祐熙眼中掠過訝色,道︰「你真麻煩。哀家準了。沒別的了吧?」
卿容容眼內浮起不易察覺的笑意,嘴上愈發恭敬地道︰「公主請恕奴婢放肆,奴婢希望公主入浴的時候可以隨侍,懇請公主準奏。」
祐熙失聲道︰「什麼?」
卿容容苦忍笑意,扮作若無其事地道︰「要不然,奴婢怎能確切地知道公主的身材呢?」
她的確切,是要了解她的每一寸曲線。
有什麼比幫一個人洗澡更能精確地掌握她身體的尺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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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鎖在深宮中的女子嫁人的機會有多大?
邵天賢掐指算算,算出芝麻大的一點概率,接著自問︰在尚功局刺繡,不屬宮女行列中的卿容容被皇帝看中的機率有多大?
機率縮小成芝麻上肉眼不可見的一小點,邵天賢怎麼想都覺得卿容容沒有機會跑去嫁人的。故他在金陵撲空,趕至汴京見過卿兒,得到卿容容入宮的消息後,立即打消闖進禁城見卿容容的冒險念頭,日夜兼程轉回邊陲。
沒有人比他更明白年余來風莫離是如何的苦思著卿容容。
當時他趕到「邪異門」時,發現事情變成他完全料想不到的情形,風莫離幾乎被強架上「邪異門」門主的寶座,正在心不甘情不願地進行著「鏟除異己、收買人心」的工作。直到他提醒風莫離,早一日解決「邪異門」的問題,他才能早一日見到卿容容,才讓他提起精神,雷厲風行地訂下一連串完整的計劃,在「邪異門」內做出一番天翻地覆的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