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夫人辯道︰「她們繡的,是同一件衣衫的圖樣啊,我要的,是她們的繡工而已。」
卿容容深吸一口氣,緩緩道︰「一般的繡坊繡娘,確是可多人合作一衣,因為她們只憑圖而繡,了無新意。眼前各位則各人皆有其獨到之風格,縱是同一圖樣,各人手下,仍會是完全不同的一件作品,怎可合成完整的一件?」
辛夫人一窒道︰「她們可以按照圖畫的風格去繡,縱使有些不同,不也別有奇趣嗎?」
這女人不是不懂刺繡就是想找死。
卿容容差點大翻白眼地道︰「要在場鎊位按照這畫師的風格去繡,就像要王羲之去學顏真卿的書法或者要吳道子模仿米襄陽一樣多余荒唐兼滑稽可笑兼莫名其妙。」
辛夫人瞪大了鳳眼要說話時,她截道︰「你閉嘴,先听我說。或許夫人會說以顧二娘前輩或者其它某位前輩的繡風為主,他人附從,以其合作成功,此亦難事。若非心有靈犀,息息相通,怎可能做出渾然一體的作品?似這般七拼八湊,只是糟蹋這些單獨看來每件都是精品的繡品。」
她竟然叫她閉嘴?!辛夫人氣得說不出話時,卿容容黯下俏臉,輕輕道︰「再者,也許還有人想到要大家仿照某位繡師的風格以求繡出一致的作品。請問夫人,至今為止‘盧繡’的數不清多件的繡品中,可有一件做到了形神俱肖?」
娘啊,當年你在「文繡院」,是如何使一干技高氣傲的繡師全都口服心服?
自覺連說服一個辛夫人都困難之至的卿容容癟癟小嘴,終于停下來給辛夫人開口機會。
盧眉娘!
十四歲技壓群雄,名滿天下,十六歲入主「文繡院」,被先皇後贊為「豆蔻繡師」,十九歲失蹤,次年,有洛陽城守獻上一幅《絡緯鳴秋》經查實,確是出自盧女之手,之後,其銷聲匿跡,再無消息,《絡緯鳴秋》亦成為「盧繡」的絕世之作。
而這十余年,仿「盧繡」之作不計其數,卻無一人能做到盧眉娘的神,清雅流麗。
所有繡娘為了「盧眉娘」這個代表了繡界至尊地位的名字動容時,辛夫人變色道︰「你不要告訴我你的繡工和盧院主一樣。」
似乎是說動她了呢。
卿容容抿嘴道︰「夫人指的是什麼?」
正想到也許卿容容會是第二個盧眉娘,听到辛夫人的問話,展鈞容奇道︰「夫人此話怎講?若容容姑娘可達到當年盧院主的程度,公主的嫁衣不是就不成問題了嗎?」
辛夫人慘兮兮地望向笑得詭異的卿容容,沒好氣道︰「盧院主的繡品,你們見過幾幅?」
幾十位繡娘經卿容容一鬧,早放下手中的針線,听到辛夫人的問話,干脆湊到一塊交流起自己的眼福。
半晌,仍是展鈞容不敢置信地道︰「我們只見過盧院主的一幅《雙鳳蝶戲》。」
這幅《雙鳳蝶戲》,為本朝最大織繡坊的經營者舒家所擁有,供在家里當寶一樣,當時要不是她做了一年舒家千金的刺繡教習,還休想看到那幅堪稱達到刺繡技藝巔峰的杰作呢。
其他幾位見過《雙鳳蝶戲》的情況大致相仿,都只在舒家開過一次眼界。
難道所有的「盧繡」都被朝廷收羅了去?確信自己並未听到它處仍有藏珍的諸繡娘又驚又羨的目光齊齊投向辛夫人。
不是同樣沉迷于刺繡的人,絕不明白她們是如何盼著能夠見到盧眉娘的作品。
現在她們對之辛夫人,就像一位書法狂听到身邊那個人家里居然藏著二王或是顏柳的真跡墨寶時的心理。
辛夫人受不了地道︰「不要這樣看著我。據我所知,宮里原本有五件‘盧繡’,皇太後生前喜歡得不得了,所以後來皇上將三件做了陪葬,現在只有兩件,被皇後收著了。」
皇宮也只有兩件?
眾人驚羨的目光略略淡了一些時,卿容容道︰「卿府好像有過兩條帕子呢。你們盯著我們干嘛?」
她是不是說錯話了?卿容容怕怕地看著眾人狂熱的目光,突然替老爺少爺擔起心來。
這麼一大群女人涌到卿家去,老爺少爺不煩死才怪。
然她,就算有命出宮,八成也會被少爺扁得扁扁的。
「是什麼圖樣的?」
「當真是‘盧繡’的嗎?」
「卿兒小姐的陪嫁里可有帶來?」
「……」
她們很吵。
卿容容干笑一聲,澄清道︰「小姐的陪嫁物里沒有‘盧繡’。十幾年前,小姐的母親去世時,老爺把那幾條夫人最喜愛的繡帕都燒給她了。」
暴殄天物!
扼腕聲與惋惜聲同時充斥寬闊的空間,卿容容再次替老爺擔起心來。
卿老爺會被人罵死。
見眾人似有越罵越凶之勢,卿容容吞了口口水,道︰「辛夫人,剛才討論的好像不是這個問題嘛?」
加入繡娘群責怪卿老爺的辛夫人正罵得欲罷不能,聞言恍然道︰「哦,我差點忘了。問你們見過幾幅‘盧繡’,是讓你們明白‘盧繡’的稀少。」
繡娘中仍由展鈞容充當發言人,道︰「是呀,加上去陪死人的,一共也才八件而已。呀,難道另外的也都理到棺材里去了?」
這是什麼話?辛夫人挫敗地一甩手中的繡帕,道︰「錯了。之所以傳世的‘盧繡’如此之罕,是因為——」她賣關子地拖長了音,瞄見眾人拉長耳朵的專注,充滿成就感的一字字慢慢道︰「盧院主刺繡的速度實在是非、常、慢。」
展鈞容與卿容容對視一眼,暗忖為何她一眼的笑意,同時好奇地追問道︰「有多慢?」
有多慢?
辛夫人想起當年那清麗少女不緊不急的一針一線,放柔了眼神道︰「一條給先皇太後賀誕的絹帕她繡了整整三個月,你說是快還是慢?」
展鈞容為心中偶像辯解道︰「也許她像蘇蕙的回文錦一樣,繡了八百多字,那也不太慢了。」
其它繡娘亦紛紛點頭贊同。她們之中,有些人甚至長盧眉娘幾十歲,但那慧星般崛起又消失的女子早已成了一闕傳奇,刺繡界無人可及的神話人物。
卿容容自然明白盧眉娘的速度,代辛夫人回話道︰「我想那條帕子的圖案,一定不會復雜過辛夫人手上這一條的,夫人您說是嗎?」
展鈞容難以置信地看著辛夫人肯定的點頭,攤開繡了幾朵牡丹,兩只彩蝶的繡帕,啞然失聲。
這種帕子,她最慢最慢,也只要三天。
她明白了為何先前辛夫人會以擔心的口吻提到盧眉娘的繡工。
卿容容失笑道︰「夫人多慮了。容容既敢提出此事,自然有把握在期限內完成一衣。夫人若實在沒有信心,不如給我材料之後便當沒我這個人般地繼續趕工吧。」
辛夫人暗想這也不失為一種方法時,展鈞容一把推開面前的繡架,道︰「夫人最好也當鈞容是不存在的,讓我拿著布隨便找個地方窩上四個月,也許會繡出比這好許多的東西,整日繡這不知哪位仁兄畫的雲霧台閣,我早氣悶哩。」
辛夫人還來不及回話,顧二娘抄起剪子「 喳」一聲剪開自己努力了半個多月的成果,放松地笑道︰「這般富麗堂皇,著色鮮艷的鳳凰實非老身所長,夫人不若讓老身與展姑娘兩人合繡,或可如期完成一件令公主喜愛的衫裙。」
不過肯定不適合做嫁衣。
彼二娘與展鈞容相視而笑,明智地不將這句話說出口。她二人用色皆喜素雅,所長並非制衣,而是畫繡。故有「運針如運筆」之語。自奉詔入宮,繡了幾個月色澤鮮艷的富貴祥瑞,別扭之極,趁著卿容容說出她們心聲的機會,干脆也一吐為快,推開燙手苦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