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的兒子不知是會錯意,還是真有慧根,一面跳動,一面笑著。「祖……祖……」
洛捷高興的抱起兒子在房內繞圈圈,自得其樂的對兒子說話。「你也想念阿祖是不是?阿祖會替你取一個好听的中文名字;等你長大,他還會替你娶一個漂亮又有智慧的女人給你……」
二○○一年新春
入夜之後,老人習慣把輪椅推到落地窗邊,動也不動的凝視如墨的夜色,靜靜的听著呼嘯的風聲?如今他發現只有山風是最忠實守信的朋友,春夏秋冬日復一日從不缺席。
他拒絕讓人關起窗戶。雖然時序已入了初春,但夜涼仍不單如水,甚至寒冷如霜,老人的窗戶敞開一整個冬天,任憑狂卷的寒風吹襲他單薄的身子。
沒人知道老人的心里在想什麼,是昔日的輝煌歲月?還是今日的老病寂寞?如今他完全不肯開口說話了;並不是他不能,因為中風雖然影響到他的顏面神經,讓他無法清晰的表達語意,但他還是可以說一些簡單的字匯、甚至罵人。杜文懷心里暗想,父親這種舉動,無非是對歲月甚至是對生命一種消極的妥協。
一陣特別凶猛的寒風突然的揚長狂嘯,讓老人不由得縮起身子,他的身旁傳來一陣腳步聲,熟悉得讓老人費力的轉頭尋找聲音的來源。他看到了,原本呆滯的表情現出驚訝,口水不受控制的順著嘴角流下。
洛捷的腳步堅定,走到窗邊直接關起窗戶,他靠著落地窗,和阿公一樣凝視無邊的夜色。也許是關上窗戶的原因,風勢似乎是變小了,風聲听起來也不那麼尖銳刺耳。
「小時候我最怕听到這樣的風聲,因為常常听著听著,就听到妹妹的哭聲……」洛捷沒有回頭,語氣平淡的就像閑話家常。「那時我常躲在棉被里跟著哭,就怕真的是妹妹在窗外呼喚我。有好些年我都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活著?妹妹死了、媽媽死了、阿媽又走得無消無息……我總覺得我只是還來不及被鬼差接走的幽魂罷了!」
他轉過身走向阿公,在輪椅旁蹲下,拿起椅背上的小手巾,溫柔的擦掉老人嘴邊的口水。洛捷的舉止如此自然熟練,就像一件常做的事。
「爸說他已經把學校的事告訴你了,但並不代表我那樣從雄獅弄錢就是對的。我回來並不是求原諒,也沒有任何想再介入集團運作的念頭。」
洛捷抬頭,直視老人的眼楮。「我想你,阿公。」阿公的神情一震,身子微微發抖,似乎被這句話給震撼住了。「我一生最大的夢想就是對抗你,挑戰你的權威,逃開你的束縛,獲得真正的自由。但真正達到目的之後,才知道我有多愛你!」
阿公張大了嘴,臉上神經抽動著,眼中已經充滿淚水。洛捷依舊輕輕的替他擦拭口水,臉上綻開一個笑。「我帶了一份禮物回來給你,要不是有這份禮物,我還真不敢回來見你。」
他把輪椅向後轉,門口站滿了人,三姨媽、父親、大姨還有大姑一家人,遠蓉站在最前面,含著淚微笑的叫道︰「阿公。」
阿公驚愕不已,洛捷微笑解釋。「我和遠蓉再婚了。繞了一圈才發現,原來阿公是對的,世上再找不到第二個這麼美好的女人。」
遠蓉的身後,一個小小的身影探出頭來,大大的眼楮滴溜溜的轉,對一堆大人擠在門口感到好奇。遠蓉牽著兒子小小的手,搖搖晃晃的走向輪椅,小男孩似乎不太耐煩,甩開母親的手邁開腳步向父親奔去。
阿公看著小小的孩子,臉上流露出強烈的感情,洛捷抱住兒子,送向阿公面前。「這是你的曾孫,剛滿一歲兩個月,我們暫時叫他Brian,因為在等他的阿祖替他取名。Brian記不記得阿祖?爸爸告訴過你的?」
Brian歪著頭看了一下,格格笑了起來,用他童稚尖女敕的嗓音叫道︰「祖……祖……」
老人顯然受到很大的震撼,眼楮死命的盯著輪椅前的孩子。洛捷看到他的手指微動,知道他想要觸模曾孫,於是抬起他的手放到兒子柔女敕的臉龐上。小Brian不但沒有抗拒,反而歪著頭,眼楮微眯,繼而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也不怕生的就把身子趴在阿祖的腿上。
老人的心融化了,眼淚跟著流了下來,他輕撫著曾孫的頭發,蠕動嘴唇,中風之後第一次嘗試開口說話。「寧……寧……恕……」
在場的人都被阿公的開口嚇一大跳,急忙圍攏過來,洛捷低頭再問一次。「阿公要說什麼?」
「寧……恕,」阿公這一次的聲音清楚許多。「杜寧恕。」
「爸的意思是要給Brian取名叫寧恕嗎?」杜文懷開口。「寧恕,寧恕,實在沒錯,這個家的確有太多的人與事都需要寬恕。不論如何總是一家人不是嗎?」
阿公仍舊望著寧恕,臉上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又吃力的說道︰「裕……捷。」
「阿公的意思是叫哥哥回來嗎?」洛捷問。
阿公點點頭,又接著說︰「還有……女孩們。」
「阿爸終於想通了,」說話的是杜文念。「終於肯承認女孩子也是曾孫子。」
杜文懷拉拉妹妹的手,低聲埋怨。「你少說兩句。」
杜文念不情願的閉嘴,阿公卻在此時轉過頭來,臉上帶著笑,罵道︰「你惦惦!」
「好了好了,」杜文懷高興的說︰「阿爸會跟文念吵架了,這表示阿爸已經恢復正常了。」
眾人都笑了,老人也咧嘴微笑。
遠蓉和洛捷的手悄悄的握在一起,兩人相視而笑。
窗外的風還在吹,可是已經沒有人注意了,對屋內的人而言,就算外頭冰天雪地,只要心是溫暖的,就沒有哪個季節是錯誤的。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