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蓉沒問他要怎麼辦,因為杜洛捷已經對著瓶口大大的喝了一口。遠蓉的酒量不行,只敢淺嘗,就算如此,酒的辣味也已經讓她的眼淚嗆了出來,她得費很大的勁才能強忍著不咳嗽。
「你妹妹和你差幾歲?」
杜洛捷緊緊盯著遠蓉,臉上又泛起一抹詭異的笑容。「我和她是雙胞胎。」
遠蓉這次是真的嗆到了,只見她脹紅了臉,連連咳嗽,一臉的驚嚇。
杜洛捷似乎覺得很有趣,他悠哉的喝了口酒,靜靜的說︰「雙胞胎,卻是截然不同的命運,我早她四個小時,而她卻因為產程太長,導致腦部缺氧,出生不久就被判定智能不足。」
這就是杜家一開始不要他的原因嗎?因為杜洛捷的雙胞胎妹妹有問題,所以他們害怕他也有問題?遠蓉的眼底浮現一股憂傷。
「我媽生完之後得了產後憂郁癥,可當時卻沒有這麼時髦的名詞,大家都以為我母親瘋了,就連我爸也這麼認為……那時要不是阿媽在,就算我智商沒問題也活不到今天。」
「阿媽?」遠蓉又迷糊了。「哪一個阿媽?」
「除了我父親的親生母親還會有哪個阿媽?」杜洛捷笑了一下。「看來你對杜家的家族史也不陌生嘛!」
雖然那並不是秘密,但遠蓉還是覺得尷尬。
阿公杜獅前後取了三個老婆,元配是一個布莊的年輕寡婦;二房本是個為布莊縫制衣服的女工,文懷文念兩兄妹都是二房生的。
二房一直都是個沒有聲音的人。年輕的時候為杜獅生養孩子,等孩子大了,大房卻長年病著,她又無怨無悔的照顧大房。大房死後,杜獅也沒有扶正她,反而在六十歲那年又娶了一個年紀只有他一半的電影明星——也就是現在的三姨媽。
遠蓉從沒見過這個二房女乃女乃,只听說她長年在廟中修行。要不是杜洛捷提起,她根本就不記得杜家還有這麼一個人。
「媽的情況好好壞壞,好的時候很正常,可是一旦發作起來,會接連好幾天不斷的哭,有時還會割腕、撞牆、服安眠藥自殺……還有一次,她甚至抱著我到頂樓去,打算帶著我一起跳樓;還好是阿媽發現得早,及時把我搶下來。但從此以後,阿媽再也不敢讓我和媽單獨相處了。」
「那你妹呢?」
「她在兩歲的時候被送到育幼院去了。」杜洛捷又開始抽菸。「爸比媽更看不得這個孩子,逼著媽非得把妹妹送走,這個決定雖然讓大家減輕不少負擔,卻讓媽抱持很深的罪惡感,三不五時就又去把孩子抱回來。但每抱回來一次,就讓她的病情加重一次。你能不能想像,她曾經一個禮拜自殺三次?」
又是一個類似的故事!遠蓉可以體會,堂姊不也曾如此?
「那你爸呢?他在當中的角色是什麼?」
「他什麼也不是。」杜洛捷冷酷的說︰「也許他愛著我媽,但他比誰都不敢去承擔。他不要我妹,我妹就被送走,等到他無法再面對我媽時,我媽的下場也和妹妹一樣,到一個他們認為對她最好的地方去。」
遠蓉驚駭得無以復加。「他怎麼可以這麼做?」
「就算不是他的生意,他也沒有抗拒,他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孩,急著討好阿公好彌補他的過錯。杜家耀眼的光環讓他不敢面對妹妹的缺陷,杜家龐大的產業更是讓他無法對阿公說不……」
遠蓉的眼淚涌上眼眶,她淒楚的低語︰「男人為了成就更宏偉的理想而奮斗,結果就是以愛之名犧牲了女人!」
杜洛捷俯身向前,迷惑的望著遠蓉的眼淚。「你在為我哭嗎?還是為了我的母親?」
遠蓉不需要掩飾她的悲傷,就這樣任淚水滑落。「我在為天下痴傻的女人而哭,她們傻的以男人為天,傻的以為她們可以握住這一片天。」
「說得好,」杜洛捷微微一笑。「我喜歡你的不認命,雖然身邊的人處心積慮的想為我們鋪路,可是我發現你非常堅持你的步調,和我一樣不在乎其他人的目光。」
在乎不在乎又如何?誰又在乎她的「在乎」呢?
「既然這條路不是我選擇的,我當然不需要為別人的喜好負責。」遠蓉說得淡淡,眼神卻透出一絲迷惘。「我並不想卷入戰爭——阿公的、我父母的、甚至是你的……」
她望了杜洛捷一眼。「可是我卻被迫在里頭當一名被斯殺的卒子。我不清楚你的目的,卻可以明白感受到你的恨意。你並不是不在乎,你比誰都清楚你一步一步落下的腳印有多少深淺的痕跡。你很享受這樣的快感,而我也只能無可奈何的選擇漠然以對。」
杜洛捷怔怔的,咀嚼遠蓉這些話中蘊藏的埋怨。「……你可以選擇恨我,畢竟我的確有足夠的理由可以讓你恨。」
「恨你?」遠蓉眨眨眼,笑了起來。「我曾經恨過你……並不是恨你的人,而是你被賦予的身分。你不也跟我一樣嗎?」
她搖搖頭。「你給我恨你的理由並不是那麼充分,恨起來好辛苦……你知道嗎?我還曾經想過要生別人的小孩來報復你,但回過頭來想,這樣對我又有什麼好處?我自覺不是那麼精於計算的人,就怕後來反而困住自己。」
杜洛捷一陣錯愕,遠蓉眼神中透露出的寧靜讓他想起阿媽。
沒有聲音沒念過書的阿媽在那混亂的十年里就像一個紡紗的人,一條一條理清所有的經緯線。她承接父親的懦弱,安撫母親的瘋狂,照料沒有自主能力的妹妹,給他這個年幼而恐懼的心靈一個庇護。就在十年終了,她被迫離開一手扶養長大的孫子時,他始終注意著阿媽離去時的眼楮,眼中沒有悲、沒有怨、也沒有恨,只有全然的祥和與淡淡的不舍。
他還記得那個冬季的午後,他和爸爸站在公車站牌前,陪著阿媽去等公車;阿媽不與他們搬進杜家大宅,選擇回到位在中部山區的廟里繼續修行,她也堅持不讓父親送,要一個人搭車去。
車子來了,阿媽臨上車前用力摥住?的手,語重心長的嘆氣道︰「阿洛仔,不要怪阿媽心肝狠丟下你;阿媽只能陪你到這里,回去以後就要靠你自己了!阿媽有阿媽的苦衷,你有你的將來,不管是好是壞,千萬要記得,路要自己走,不要被任何人影響了!」
他凝視自己的雙手,突然抓起身邊的酒瓶,毫無預警的,用力丟向對面的牆壁,玻璃酒瓶瞬間迸裂,碎片與殘酒飛散一地。
遠蓉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住了,驚愕恐懼的縮在椅子里。杜洛捷的眼中布滿血絲,銳利的彷佛要殺人。
「你懂什麼?你以為這樣我就會感激你的寬大?」他傾身向前,緊緊盯著遠蓉,聲音嘶啞,糾結著她的心。
「為什麼你非得要我恨你?」遠蓉凜氣,一句一句慢慢吐息。「是不是只要我恨你,你就可以減低一點罪惡感?」
「我有什麼罪惡感?」杜洛捷惡狠狠的說︰「就像你說的,這婚姻既然不是我所選擇的,自然我也不必為誰負責——包括你在內!你這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官家小姐,你永遠也不會知道背負一個這樣的孿生妹妹我需要付出多大的精力來證明我的優秀?你也不會知道當你親眼看到你的母親、你的妹妹死在你面前時那種慘況……」
遠蓉也生氣了,她拿開大衣站了起來,十分激動的反駁。「我不懂嗎?如果我不懂,我何必那麼辛辛苦苦的經營『蓉衣』?我大可像璋蓉一樣,當個天天真真的少女乃女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