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很自私的人。」
他在她身後靜默片刻,卻問︰「那我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她不看他,「我根本不知道、不了解你是一個怎樣的人?」
他笑出聲,「我是壞人。」
她驀地抬眼,烏眸對上他那雙笑意未斂的青瞳,就像五年前第一次見面那樣,定定地、清晰地凝望他。
情在本而易阜,物雖末而難懷。短短的前緣,今時的重逢,她對他的了解不深,一點也不深。他若即若離的態度她並不打算去深究,他們之間仿佛隔著一層紙,就看誰先去捅破。或許,他們都在等一個時機,一個適當的時機。
達摩只屐歸西,是有情。他呢?
花牙又開始黏起華流來。她才四歲半,還沒到讀書的年紀,最多就是每晚被花水然捉著認字寫字,寫得最多的當然是她自己的名字。自從「白螺叔叔」升級為「白螺爹爹」之後,她索性天天一睜眼就往上上樓跑,不到黃昏不回家。
來來去去,五天過去了。花水然不知道女兒整天待在上上樓干什麼,小孩子怎麼悶得住?沒想到花牙從小荷包里掏出幾張紙往桌上一擺,小鼻子快翹到天上去,「娘,這是我寫的字哦!」
她拈起一張欣賞,嗯,有模有樣,大有長進。
「誰教牙牙寫的?」她笑問。
「是白螺爹爹。」
她這才發現每張紙首行第一個字寫得工整灑月兌,後面臨摹的就嗯,不愧是她女兒寫的,不錯。
「娘,白螺爹爹會寫好多好多字,蓬書啊,隸書啊,篆書啊,草書啊嗯,就是好多好多。他說寫字有很多方法,單是篆書又可以分龍虎篆、麒麟篆、魚篆、蟲篆、烏篆、鼠篆還有」花牙搔搔臉,小腦袋顯然記不住太多。
「牙牙,這張寫的是什麼字?」她展平其中一張紙。
「白螺爹爹說這叫懸針書。娘你看這一豎,他說握筆的時候兩肩要平,手腕用力,不是胳臂用力耶。」
麻豆她是說麻煩,以前教牙牙寫字的時候她難道說過胳臂要用力嗎?
就這樣,花牙繼續黏祝華流,她也天天從女兒的小嘴里听到他每天練字練字加練劍。青欞絕妙自從追習非酒走後,似乎離開了太平府,這件事暫時就這麼了了。她每天忙于小鋪的生意,或是到糧店買糯米,再不就定期將新鮮的糯米圓送到甘泉山莊,被沈謹撞上還要閑聊幾句。她在太平府的日子似乎回歸原位。
她沒問過他何時走,牙牙依舊每天往上上樓跑,回家總是哼著歌笑眯眯。她每天可以見到上上樓的伙計在牙牙進門後才離開。
有時店里沒客人,她會想想他們之間的那層紙。其實在某種程度上,他們也很相似︰謹慎內斂,小心翼翼得幾乎到了膽怯的地步。但相似之人不易交心,那層紙順其自然吧。
但她想順其自然,天卻不會盡從人願。三月二十六這日,因為她買了三袋糯米等送貨,所以對日期記得特別清楚,晌午的時候,牙牙氣沖沖跑回來,嘟囔︰「娘,有個人要和我搶白螺爹爹。」
他對牙牙如此容忍,她知道,也記著。
細問之下,才知今日祝華流出門,牙牙跟屁蟲一樣跟著。似乎是牙牙想吃糖葫蘆的時候,一名與牙牙差不多年紀的男孩突然沖上來抱住祝華流的腿,嘴里叫的竟然是「爹」。
她眉心一跳,心頭升起不妙。感到肩後有些寒意,她倏地轉身,只見門外站了一男一女,服飾皆異于漢人。那名女子嫣然一笑,「左護法天女,多年不見了。」
她心頭雖駭,表情卻一絲不變,沉穩笑道︰「多年不見了,孟羅。我早已經不是護法天女,你的稱呼我擔不起。」
摩奈聖教右護法天女孟羅和護法天衛之一的守牙同時出現,只說明一件事——聖女沙夜思到了。
摩奈聖教一向雙分制教——聖女守教,教主守律。一般情況下,聖女不會離開教壇,除非有特別的事情發生。
「你知不知道,自從你離開聖教,左護法天女的位置一直懸空,多少姐妹想侍候聖女和少主卻沒有機會。想不到」孟羅走進鋪子,「你居然在這里」她環顧小得只能與麻雀媲美的鋪子,搖頭。
麻豆,又關我事?她默默在心里念了句,垂眼道︰「左護法天女早在五年前就死了,兩位」
「這是你女兒?」孟羅打斷她的話,睜大了眼楮與花牙對視。
「是。」
「她爹呢?」
「死了。」她微不可察地皺起眉頭。為什麼總是有人喜歡問這個問題,麻豆。
「真可惜」孟羅將視線轉向她,「她的年紀和少主一樣。」
「誰和他一樣,呸呸呸呸呸!」花牙在她身後露出半截身子,沖門外吐舌。她看向腳步沒動過的守牙,在他身後慢慢走出一道小身影,約莫四五歲的年紀,靈眉星目,紅唇齒白,好個翩翩小少年。
她瞪著小少年,心底只有一個念頭︰那層紙不用捅了
第九章夢里栩然一身輕
懊面對的總要面對,祝華流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好躲。但又關謝三什麼事?就因為謝大掌櫃自作主張為摩奈教的那幫家伙安排住處,害他被兩個小娃兒圍著吵,不勝其煩。
男孩濃眉大眼,樣貌俊秀,依稀可見聖女的美麗。當燕子嗔第一眼見到男孩時,表情驚駭,月兌口道︰「難道是那一夜」
听到半句話的謝三就像嗅到血味的蚊子,立即開始整隊進攻,見縫就叮。
當男孩抱著他的腿叫爹時,他就已經說得很明白︰「你認錯人了。」就算一群侍者侍女涌出來又怎樣,就算那個打扮得像中原女子卻掩不去異族氣息的美麗聖女出現又怎樣,他留在太平府可不是為了這些人。
他一直在等
叩叩!門框上傳來輕輕敲擊聲。
墨凌色的眸中浮現些許不耐。
因為謝三和店伙計很入戲地扮演他們的掌櫃和小百姓,對他這個「不知來歷但喜歡安靜獨處的公子」畏懼有加,而且「平日不得召喚不敢靠近後院半步」,做戲做全套,他近兩天的確很少看到謝三的耳朵。如今掌燈時分,門外腳步聲初時遲疑,在門前停了半天才敲門,絕非店伙計。
開門,並不意外是沙夜思。
她被他的開門聲驚嚇,愣了半天,才期期艾艾道︰「多多年不見,華流。」
「聖女找在下有事?」他側身讓路,並不介意她進來。
沙夜思躊躇片刻,慢慢走進去,輕輕將門掩上,「華流,當年」
「聖女有什麼話不妨直說。」他請她入座,傾顏一笑。等了半天沒聲音,他抬眼,卻見沙夜思一雙明眸中儲滿晶瑩液體,幽怨無比。
「硯兒」沙夜思顫抖雙唇吐出一個名字,淚眼滂沱。
他盯著她,不知該說什麼。
沙夜思是美人,一個氣質月兌俗、容貌猶如巫山神女般的美人,而且,淚眼矇,眼底有一絲細微的火焰。他很少這麼近距離地觀賞一個女人的哭泣,感覺就像眼前凝著一團水,柔弱有形。
恍然之間,他腦中浮現另一張臉。
低眉垂眼的清秀
細細回想,無論是初見、設計、離別、重逢,她從未在他面前示過弱。她很聰明,進,不會進得太突兀,退,也不會退得太倉惶,她的情感在她的理智間游蕩,不偏不倚,不蔓不枝。
有時,真是可恨。
眉心淺蹙,他從袍邊的隱袋掏出一塊汗巾給她。她接過汗巾捂在眼上,過了片刻靜下來,紅著眼楮說,「是我失態,讓你見笑了。」
「聖女」
「華流如不嫌棄,喚我夜思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