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心一攏,他的困惑更深了。
她的眼楮是被毒粉浸瞎的。
當莎嘆的驚叫引來眾人時,他檢查過,她的眼角殘留了一些灰色粉末。如果發現得早,她的眼楮可能有救,但下手之人不知是心狠還是心軟,點了她的昏穴將她送回房,讓她的眼珠在毒粉中浸了一夜,視覺經脈全部被毒殘。如今,原本妙然靈巧的雙眼黯淡無光,甚至,眼白呈現出毫無生機的淡灰色。太遲了……
「莎嘆,讓他走讓他走。太君,讓他走啊!我不要他治。」她驚惶大叫,茫然的眸子瞪著前方,完全沒有焦點。
他彎下腰,盯著她的臉,一字一字道︰「我偏要治。」
淡淡的、只在他衣上聞到過的香氣掠入鼻息,她一僵,驀地推開他,大叫︰「莎嘆,莎嘆,把……把左邊櫃子第三格里的香盒拿給我。快點!」
「是,是,小姐!」莎嘆依言取來香盒,紅著眼圈放到她手中。
他見她抖著手從香盒中取出一只精線繪繡的扁平繡袋,模索著從中取出四根銀針,沖著他的方向道︰「你……你給的銀針,還剩四根,我現在……現在還給你,全都還給你。第一根,我不要你治,第二根,請你離開印愛,第三根,不要讓我听到你的聲音,第四根……請你……以後都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說完,她將繡袋和銀針一起扔到地上,惶然無措地縮成一團。
柔軟的繡包落在地上,幾乎沒發出什麼聲響。
他盯著腳邊的繡包,一動不動。良久,妖長美目斜斜半轉,掃過印愛一門,絲絲冰凌自眼角彌漫開。
掃麥神色一凜,眼楮盯著繡包,眉頭皺起來。
幾位窟主之中,師父是最隨和的一個,簡單來說,也就是那種「只守不攻」的人,你不惹我,我不惹你,井水不犯河水。也許隨和的師父時常讓人忘了他的身份,可是,他畢竟還是七破窟的厭世窟主。
師父沒有乖戾的脾氣,但不表示師父沒有逆鱗。
逆鱗一觸,離「傳說」也就不遠了。
印老太君雖然身體虛弱,眼楮卻不瞎,氣息的異動她心知肚明。命侍女攙扶走上前,她道︰「翁公子,麟兒她突然出事,心緒不定在所難免。一時情緒驚惶,言語得罪,還望見諒。老身在這里先賠個不是。」
翁曇不語,盯著左袖的袖邊端詳。他今日依然是一身煙色素袍,袖邊袍角印著枝枝丫丫的凌亂線紋,就像孩童亂寫亂畫一般。將袖邊撩起一角,他仿佛在努力辨認那些圖案。驀地,淺唇一勾,山眉水眼。
「為什麼不讓我治?」他難得堅持。
她忽然炸開脾氣,「因為我討厭你!討厭听到你的聲音,討厭聞到你的氣味,更討厭看到你。討厭討厭討厭!」
冰氣在他眼中越來越沉。
掃麥也不明白為什麼印麟兒對師父的態度變化會如此之大。她明明很黏師父,喜嗔之情有目共睹,就算眼楮受傷,可對一個人的喜歡也不可能說變就變啊。難道……她被威脅了?
偷偷覷向師父,他只見眼角有什麼一晃,轟然爆響,右側的圓桌應聲而碎。
「你當我招之即來,揮之則去?」鬢角蒼發微微搖曳,一身冰芒凜冽張卷,再不掩飾。
令掃麥……也令在場眾人大吃一驚的是,印麟兒竟然不怕死地應了聲︰「是!」
好個麒麟兒!不愧是她最寵的孫女兒,膽色過人啊!
印老太君在心底贊了一句,想先將翁曇勸出去,治眼之事再從長計議不遲。未料,翁曇怫然轉身,冷冷丟下一句︰「掃麥,回家!」
師父沒讓印愛成為傳說……掃麥恍了恍,立即回神,緊跟兩步。還沒走出門,他突然轉身跑回來,拾起地上的繡包,最後看了印麟兒一眼,快步走出。
似乎……就這麼走了……
印麟兒將自己縮成一團,不去想,不去听,不去看。反正她看不見,什麼也看不見了。
明明胸口悶得快要窒息,明明好痛好痛,她很怕,可她哭不出來。當他輕輕說出那句「太遲了」的時候,她就哭不出來了。
他想治她,不過也就是把她當成一名普通病患而已。在他眼里,也許她就是一片湖上飄來的落葉,那麼輕那麼輕,從他眼底劃過一道淺淺的影子,轉眼就不見。可是,她卻那麼那麼的……
戀著他……
她知道他不會為了她舍棄七破窟,不會為了她舍棄他的徒兒、他的部眾、他的朋友。他不會,一定不會。可是——她會。她可以為他舍棄一切,家族、名譽、身份、健康,甚至,聲音!
但她絕不允許自己失去眼楮。
無論他在不在身邊,她要的就是看得見他。看不見他,她寧願他走得遠遠的,不要再出現。
她的事,與他無關。
五個月後——
嶺南的深秋依然淨爽,偶有雷雨,也是一閃而過。若是感到心情煩躁,不妨登樓遠眺,極目之下,雨洗天秋。
銀盞鎮,印愛。
逐鹿園小別苑內,斷斷續續的琴聲穿透秋的氣息,悠悠浮上天空。彈琴之人的心緒仿佛在變化,先是漫不經心,所以琴音時斷時續,隨後只是單音的輕重起伏,融了些專心在里面,漸漸地,琴音以單弦為軸,音韻流散四射,徐徐滌蕩,似全神貫注,只是,這段琴音沒有持續太長時間,不過須臾工夫便沉了下來,恢復成單音弦聲。再然後,琴音停了。
一曲《神弦別》,彈琴的是印麟兒。
「小姐,喝茶。」莎嘆將一杯六分滿的白瓷冰紋盞遞到她手上,扶她坐到一邊後,道︰「琴弦好像有點松,我調一調好嗎,小姐?」
印麟兒點頭,密長的眼睫掀了掀,露出一雙黯淡的眼。
「桌子在左手邊,茶杯可以放在那里。」莎嘆體貼叮嚀,見她神色無異後才走到琴座邊調弦。
手中絞著弦,她的眼楮時不時會望向印麟兒。
五個月前的事,小姐不願提,他們也不敢問。大少爺勸過小姐很多次,每次小姐都發脾氣,大少爺讓二小姐查家中為何會出現四葉重樓,可前段時間府里大除草,二小姐無從查起。這件事因此懸了下來,人人心里都有了猜疑。
為了尋醫為小姐治眼,大少爺和四少爺外出的時間越來越長。府上也請過不少名醫,聖手神農楊太素,雷醫盧三十,御藥李氏李西竹……診斷的結果都一樣,小姐的眼楮無治。
在請來的這些江湖神醫中,曾有一位神醫提過「換眼」之法,可惜太危險,這位神醫沒有十成把握。老太君听了也不放心,只將這個法子記在心里,並不采用。
這段日子說來也有些奇怪,印愛外時常有游方醫者徘徊,頭上的長幅不是「妙手回春」就是「扁鵲重生」。再不然,就是「賽華佗」、「聖神農」、「閻王伏敗」。家僕通報老太君,初時請了幾位為小姐治眼,他們也有模有樣,皺眉緊思,可惜沒什麼明顯的效果。久而久之,對于徘徊在府外的游醫,家僕也不當一回事了——不是輕忽小姐的眼楮,而是不再把那些游方醫者當一回事。
「小姐——小姐——出事啦——」驚慌的大叫一路拖向逐鹿園。
莎嘆飛快擋下那名驚慌的小家童,以免他一個不小心撞傷了印麟兒,「出了什麼事?」
「外面……外面來了好多人……」
莎嘆猜︰「江湖人?」
「對!」
「又是哪位少爺惹了別人?」
小家童搖頭,「不是少爺,這次不是少爺,是小姐!」
莎嘆臉一沉,「哪位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