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寺,走了一圈,師徒二人來到內院深處。遙遙見一名小和尚迎面走來,翁曇與掃麥相視一笑,停下腳步等小和尚走近。只是,小和尚一見他,頓時嚇得七佛升天萬佛朝宗,前腳打後腳扭頭就跑。他也不阻攔,目送小和尚跌跌撞撞跑過拐角,肩頭輕輕顫動,滿肩蒼發隨風揚起,絲絲縷縷,笑態可掬。
掃麥忍了笑,明知故問︰「師父,照舊?」
他點頭,「去主持禪房。」有台見到他,一定會去告訴慧香,為了平息事端,慧香一定會來找他。他嘛,只要殺到主持那里就行了。關于秋那寺,多謝他這徒兒掃麥,該知道的都打探到了。
禪房外有兩棵高大的古木,一株樟樹,一株榕樹。樟樹下有石桌一張,石椅四只,早有一人站在石桌邊,背對他們,手指徐徐撫過古老的樹皮,不知是年華感嘆或是紅塵紛繞,良久,悠悠一嘆。
翁曇直殺禪房,對閑雜人等沒興趣。不料那人听到腳步聲,轉過身一看,詫異出聲︰「翁兄?」
「印大公子?」翁曇頓步,對于印楚萇的出現微感意外。
「翁兄怎麼會在這里?」
「來會……兩只故人。」
印楚萇低低覷了他一眼,謹慎地問︰「兩……只?」
他雲淡風輕地點頭,話題一轉︰「印大公子拜佛啊?」
印楚萇扯出虛弱的笑,「是啊……最近總覺得心緒不寧,想為太君求一張簽……」印愛最近在除草,麟兒提出來的,她帶著一群家僕將家中草地割得狼藉一片,誰勸也不听。他看著麟兒長大,知道她不是一個魯莽的人,這麼做必定有原因。他問過麟兒,麟兒吞吞吐吐,雖然說得斷斷續續,可他听得明白……
家宅……不寧嗎?他垂下眼簾,寧願如此相信。
迸木陰陰,幽涼的風徐徐拂過樹枝,樟樹枝頭的小花紛紛落下來,粒粒點點打在身上,給人一剎那的恍然夢境,就像璀璨的琉璃,一摔,就碎。
心尖一觸,感嘆涌上來,他低吟︰「麒麟畫,麒麟冢……流水白頭,呼雲之出,誰與同夢?遙想、紅桃妖時,東風並醉,綠柳舒枝,華顏邂逅。怎奈、風定悲愴,雨卷淒涼,愁思昏昏,風雨怎當?風雨定當。風雨難當。」
翁曇听了半天,才知道他不是對他說話,是吟詩作賦。
印楚萇的出現並不能改變他今天的目標,才一轉身,印楚萇的聲音非常——不適時地——再度響起︰「家就是家,不管有多少人,不管有沒有爭吵,總是一個家。一家人相處久了,或許有時是會有一些不愉快,可是……只是……還是……不願散的……」
很壓韻!翁曇小贊一下,偏頭,「你和我說話?」他不想在印楚萇身上浪費時間,見印楚萇沒有直接回應——抬頭與他對視不算——他就當他繼續吟詩了。不理,直殺禪房。
秋那寺的主持是竹上大師,年過五十輪,修行三十載,個子不高,很瘦,但又沒到枯柴的地步。早就有小沙彌通報有人闖禪房,竹上初時一笑而過,直到掛搭的慧香急沖沖跑來他才困惑了一下,不知即將到來的闖入者是何等來歷。隨後,他又見印楚萇跟在一位蒼發公子身後走進來,以為蒼發公子是印愛的朋友,便笑臉相迎。
印愛是秋那寺的香油大戶,每年禮佛塑金身從不吝嗇,突然帶個朋友來他也不會介意哈……
竹上先與印楚萇寒暄,彼此稱呼,問了印老太君的身體,心中雖然詫異翁曇詭異的發色,但沒問出來。
翁曇一見慧香就貼了過去,故人相見分外眼紅。掃麥飄到有台身邊,開口就問他那天吃的熊力大補丸效果如何。有台低頭念經,眼觀鼻,鼻觀心,可是他又不敢念得太大聲,怕引來厭世窟窟主的關注。
翁曇隨興逗了慧香幾句,妖長美目向竹上一瞥,嗤哼︰「竹上主持,你怎麼能讓慧香大師屈居在這樣一座小小的秋那寺。你難道不知道‘小廟容不下大佛’的道理?」
竹上合掌一揖,「老衲愚鈍,不知施主為何有此疑問?」
有台在一邊偷偷擦汗。他真想叫竹上假裝听不見,聰明人……他是說聰明的出家人,都不會想惹到七破窟。
「請問秋那寺有幾座大殿、幾尊佛像?」
「由南往北,大殿五座︰天王殿、大雄寶殿、法堂、羅漢堂、藏經閣。諸路菩薩三十六尊,其中大佛六尊︰大日如來、彌勒、觀世音、文殊、普賢、地藏……」
「佛像用什麼材料塑成?」
「大佛以黃銅為內胎,外披漆彩雲衣,法座蓮台。」
「嘖嘖嘖嘖——」掃麥譏笑搖頭,「這種材料粗劣的佛像還好意思拿出來炫耀,主持你真是……」話在這里停住,不言而喻的輕蔑讓竹上微微變了臉色,偏偏掃麥吊足了他的不滿後又澆上一瓢油,「你知不知道七佛伽藍有多少佛像?佛像以什麼材料塑胎?以多少金漆繪衣?請什麼人為諸佛點楮?佛像下的蓮台有多少瓣?每瓣上有多少花紋多少菩薩?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眼楮往橫染上一吊,掃麥惋惜道︰「慧香大師,你屈在這里真是浪費了。」
旁人听了他的話,會理解成他為慧香抱不平,其實……
竹上不及言語,慧香已低吟佛諾,嘆道︰「貧僧在伽藍修行是修行,在秋那寺修行也是修行。佛像不在多少精粗,而在人心中是否有佛。何處不佛,何處是佛!」
「說得好!說得好!好一個‘何處不佛,何處是佛’!」印楚萇拍掌。掃麥瞪了他一眼,見自家師父沒什麼動靜,就繼續將矛頭對準竹上——
「竹上主持,說出來怕嚇到你。七佛伽藍有十七大殿,諸佛盡有。此外,東、西羅漢堂,內立羅漢八百八十一尊,寶塔八八六十四座,供奉佛骨舍利,三層藏經閣,古經珍籍羅列其中,另有戒台一座,長五丈寬三丈,可容百僧。秋那寺與七佛伽藍相比,簡直就是童子拜觀音。」一番話無比響亮,末了,他見有台在旁邊皺起眉頭、欲言又止的樣子,不由謙虛請教︰「我有說錯什麼嗎,有台大師?」
叫他大師啊……有台臉皮一跳,他原本只想默默念經,被掃麥一問,不禁看向表情莊嚴的師兄。沒見師兄阻止,他嘆了口氣,「我伽藍戒台長五丈八尺,寬三丈七尺。」說完立刻閉嘴。
「哎呀,抱歉抱歉!」掃麥竟然承認自己的失誤,連連道,「是我記錯是我記錯。還是有台大師秉性聰慧,對自家伽藍寸草盡知。」
有台合掌回禮,被掃麥贊得小臉通紅。他原意只是想指出掃麥的數字錯誤,听在竹上耳中卻成了故意顯耀的意思。
戒台大就能長蓮花嗎?
欺人太甚!
掃麥繼續澆油,「七佛伽藍內的大佛三分之一是銅胎金身,三分之一是木胎金漆,還有三分之一因為年代久遠,珍貴無比。其他力士、羅漢更不用說,栩栩如生,形態各異。近年來,主持句泥大師專請名師名匠繪制地獄變相圖,紅塵之中百態、千態、萬態從容羅列,萬劫不朽。」停了停,喘喘氣,他提高聲音,「總之,七佛伽藍就是——殿大、佛大、鐘大、鼓大、鼎大、台大!」
此情此景,舌綻蓮花!
竹上手拈佛珠,一個「大」字在耳朵里回響了七八九十遍,不等慧香開口便道︰「誠然,秋那寺的確不比七佛伽藍那般光耀。」
「主持明白就好。」落井下石之余,掃麥不忘憐憫地拍一拍有台的肩。心有靈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