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她的情,涓涓滴滴添在面團中,傾盡一生的愛戀去揉合,比往常加諸更多的專注,無視麥子粉髒了身子、髒了臉,小心地使勁揉著。愈用力,制作出來的糕點愈有嚼頭,像他們之間的聯系,愈嘗愈香,余韻不絕。
鳳翎在廚房里忙著制餅,站在她身後看的,卻是面容蒼白的張玉雲。後者見她忘我的忙碌,便默默立在一旁,等她手上的工作稍停,再趁著這個空檔插入交談。
「鳳翎,」畢竟自小就分離,張玉雲與她在情感上仍有些疏離。「妳想不想知道,我是以什麼方式接近蕭子暮的?」
前些日子月老廟遇襲,帶人救她的偏又是蕭子暮,她便知道自己成事的機會渺茫,現在只能孤注一擲,賭在鳳翎身上。
即便非常不想承認,但鳳翎是蕭子暮唯一的弱點,控制她,就能控制蕭子暮。
「嗯……不是在妳服侍皇上時,在宮里認識的?」鳳翎漫不經心地回答,將面團換了個方向繼續揉。
「皇帝的貴客,豈是我們這種小奴婢可以輕易接近的?」張玉雲冷笑。「是我趁著他留宿皇宮時,爬上他的床。」
鳳翎內心仿佛被什麼撞擊了一下,手上工作猝然停滯不動,愣在當場。須臾,她的臉色緩緩平靜下來,雙手又慢慢開始揉面,什麼也沒有說。
「然後,」張玉雲不理會她的反應代表著什麼,徑自說下去︰「建文帝即位,蕭子暮淡出政壇,後朱棣攻入南京時,我故意放出蕭子暮為我畫像的消息,以及我是張士誠後人的身分與寶藏的秘密,引來一堆人追殺蕭子暮。他卻對我一句抱怨也沒有,還以為我會回山寨,千里迢迢來找我,妳認為這又是為什麼?」
鳳翎側過頭深深看了她一眼,又回頭繼續揉好了面團,將面分割成幾等份,揉成長條狀,再捏取小塊桿成面皮,開始包填餡料。
「妳居然這麼無動于哀?」從第一眼開始,張玉雲對鳳翎的印象,就認為她是個單純好騙的女孩,但她現在說了這麼多離間的話,她竟一點表示也沒有?
包好了餅,鳳翎拿過蒸籠,在上頭鋪上紗布,慢條斯理的答復︰
「我想,當時玉雲姐妳爬上相公的床,他的反應大概是把床讓給妳,扭頭就走;而妳故意放出消息害他被追殺,他卻不怪妳,必是因為他不想害妳,所以引開那些人。」
她深愛的相公就是這種人,中規中矩,謹守禮儀,他說不愛張玉雲就是不愛,即便今天沒有她鳳翎,他也不會對張玉雲有所踰矩。
「妳……」張玉雲難以置信鳳翎對蕭子暮的全然信任,嘲諷地搖頭。「妳很愛他對不對?鳳翎,這世間的人情冷暖我見識多了,這些日子據我的觀察,妳對他的感覺並不是愛,只是一種崇拜、一種尊敬,因為他會許多妳不會的事。」
「不,我愛他!」用力放下蒸籠,鳳翎斬釘截鐵地回視她。「我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像我很尊敬爹,因爹的武功比我強多了;我也很崇拜徐爺,他有滿月復的學問和知識;我也喜歡阿大阿二,是他們從小和我一起灌蛐蛐兒、打架玩耍長大。但這是不同的!自始至終,我想擁抱、想依靠、想陪伴一輩子的,只有相公一人。」
張玉雲臉色微變,怔怔思考著這番話,不得不承認自己一敗涂地……她多次試圖色誘蕭子暮,雖說是想迷惑他後加以利用,但要愛上這樣的男子是很容易的,整個過程中,她也並非完全沒有付出一點感情……可是,她自問做不到鳳翎這種完全奉獻、飛蛾撲火的愛,只因這種愛若得不到對方的響應,接踵而來的將會是無盡的痛苦。而她不像鳳翎會愚蠢的交出整顆心,她,要保護自己。
「我一直都知道妳接近我的目的。」
一片寧靜之中,蕭子暮突然推門進廚房,他已在外頭听了好一陣子。
「妳實在沒有必要去背負上一代的仇恨,逝者已矣,妳想搧動建文帝復闢,想拉攏我襄助,種種徒增國家動亂,何苦再令民不聊生?我也知道,妳放出畫像及身分的消息,根本不怕誰來抓走妳,只因會來的,僅有朱棣的敵人,與這種人聯手顛覆朝政,不正是妳希望的?」
他又深嘆口氣。
「只是妳這麼做,卻連累了山寨的兄弟,害他們的底被掀出來,落得寨毀人散。」
鳳翎听到他的話,內心一陣黯然,想沖進他懷抱里尋求慰藉。但跑到他身前兩步遠時,她又頓住身形,忍下了這股沖動。
她的衣服上都是麥子粉,會弄髒了他藏青色的長袍,還有,張玉雲在這里,應該算得上大庭廣眾……
「翎兒……」他看出了她的難過及猶豫,不禁垂下眼簾暗嘲自己過去無謂的堅持,大步一個上前,雄臂一伸摟住了她,將她住懷里帶。
「相公,我身上好髒……」她微微掙扎。
「沒關系。」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擁抱她,感覺溫暖而甜蜜,滿滿的情懷就像要溢出心房。他豁然了解以往她幾乎讓他養成習慣的擁抱,其中蘊涵了多少豐沛的情感。「我不希望看妳難過……如果這樣能讓妳好過一點。」
「相公……」鳳翎釋然一笑,反手抱住他,好象所有的憂愁郁悶,都能在這個可靠的懷抱中得到舒解。
蕭子暮從未對一個女人如此溫柔過……張玉雲又羨又妒,淒楚自嘲︰「鳳翎,妳恨我吧?是我害山寨變成這個樣子,害妳無家可歸,妳很恨我吧?」
「不。」鳳翎偎著身旁偉岸的胸膛搖頭。「爹說,山寨遲早會走到這一步,他叫我別恨、別怨;而我也不是無家可歸……」她深情睇了蕭子暮一眼。「有相公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他們的情生意動勾起張玉雲心中微微慍怒,于是故意說道︰「蕭子暮,你當初與她成親,是為權宜,現在該不會仍是同情她吧……听說,我的畫像你還留著,莫非你對我余情難了?否則為何不將畫毀了?」
「從未有情,何來余情?」蕭子暮並不怕鳳翎誤會,這丫頭只會單向思考,選擇相信他,就會死心眼的相信到底。「有沒有畫其實結果都一樣,因為大家都認定我就是有畫,無論如何眾人都會追殺我。我也知道妳藉此引開他們對妳及建文帝的注意,妳才有機會好好擺布建文帝。但撇去這些不談,這幅畫是妳唯一一次開口求我,也是我唯一可以給妳的東西,因此我不願毀了畫,也要親手交給妳。」
話聲已盡,他由袍袖中拿出畫軸,慎重地遞給她。
「這是你給我的答案?」雅致如玉的臉蛋上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這就是結果了嗎?就是你我之間的了斷嗎?」
他再度婉言勸她︰
「妳我都明白,建文帝不適合當皇帝,當時我若幫他對抗朱棣,只是讓百姓多痛苦一些時日,現在亦然。建文帝是無辜的,妳也是,百姓更是。听我最後一次勸,放手吧!建文帝已經答應我,我會協助你們到一個眾人再也找不到的地方,你們可以重新生活。」
張玉雲表情難解地望著眼前相擁的愛侶,目光先流連在鳳翎身上,想到她為了救她弄得自己遍體鱗傷;再看向蕭子暮,他本不想再涉朝政,卻為了營救她及建文,以及為了蒼生黎民打消她反叛的念頭,又陷官場;再憶及山寨的叔伯兄弟因她一人死傷慘重,卻沒有人因此責備她……
最後,她慘然一笑,放下了肩上所有的負擔,與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