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你這可懂得郡主的心意了吧?她日思夜想,都是欠恩的罪疚,一日不能試著稍加回報,就一日不能好好過活……那你給了她命,豈不是全枉費了?」
是這樣啊……難怪她如此難受,難受得想一走了之,不顧前程險惡,就是因為找不出其它報償的辦法……
「你走不了的。」
決然的聲音傳來•她猛然抬眼,是列忌觴,了然的眼神當頭罩來,是陳述也是宣告。
天!她一不小心,又被讀出心意了……
不知打哪兒來的一股氣,她抿緊了嘴,眼神也不再閃躲。
小初轉過頭來又轉過頭去。哎呀!小泵娘看起來真不一樣了,直勾勾給那冰師父瞪回去,好耶!
他就知道這小泵娘不簡單,竟能教仙靈也心動——
「你听到了嗎?」列忌觴怒氣透出。
又破了半仙無動於衷的功,小初直想拍掌叫好。
「我听到了。」余兒不卑不亢。
原來無動於哀的工夫是被做徒弟的學去了啊!小初對著余兒從容的神情猛眨巴眼。
「余兒,你走到哪我就得跟到哪兒哦!我身負重責,可不能把你給搞丟了。」
余兒愕然轉頭。怎麼連這小師父也……
「況且,你走到哪兒,你師父都找得到你,你信不信?」小初笑道。「連命同心嘛!所以我死跟著半仙大人就沒錯了,準能追上你。」
何等大事,卻是嘻笑而談,頓時讓余兒哭笑不得,泄氣不已,小小的肩頭垂下去了。
「該走的人是我才對!我看連夜也別過了,吃完我就動身,早早把大夥兒給帶來。」小道人說。
列忌觴終於將凝注在余兒臉上的眼光移開。
「你若硬要兒戲天理,就要有全軍覆沒的打算。」
意思就是半仙默許他的計策了啦!小初自得地微笑不答。不然半仙早就帶著余兒拂袖而去,或把他給一腳踢到天邊去,再不許近廟一步。
余兒卻是大驚。全軍覆沒?!她不知大夥兒除了兩位道士和郡主,還有什麼人,但她怎能讓他們也賠上命呢?
「不行!」
她叫道,聲音大得自己也嚇了一跳。
「咳咳,我吃飽了,這就上路嘍。」
小初不疾不徐,悠然起身,要讓師徒倆沒得反對。若再回來已人去廟空,他再想辦法就是。
唉,夸下海口要死跟著兩人,這下還不是分身不得?都怪師兄懶,什麼都分派他做。他們也不過差了九十足歲而已嘛……
孩子氣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留下兩人對桌互瞪。
余兒仍是先垂下頭去的那一個。雖然不知怎地,不再怕列忌觴了,還是對那雙炯炯的眼情怯不已。
「你答應過的,我再不害人,再也不會。」她悶聲道。
許久,列忌觴才答道︰
「不錯。」頓了一頓。「如果情況轉惡,我會鎖住幽界之門,將他們彈出此地。至於他們擅弄天理,會不會自損命業,就不是我能力所及的了。」
「你幫助他們的話,又會如何自損?」
她輕聲再問,頭低低的,不讓列忌觴看見她的神情。
「再如何自損,也差不到哪里去了。」他微帶自嘲。
余兒閉上眼。是啊,她已置他於萬劫不覆之境,虛魂懸命的,又加錐印,還能再怎麼損害?
會煙銷雲散的吧……明幽人三界,再無列忌觴之名……
「列忌觴——」
他一震,凝眼看她。這是第一次,她直喚他名。師徒之分,似乎在這一瞬間,倏然消融於無形……
「謝謝你。」
她緩緩起身,仍不看他,小手在輕顫。
「你——」
他也起身,正欲詢問,她忽然抬頭,臉上是他從未見過的神情——
全心全意,那份熱情,幾乎就像是——
她撲過來,細瘦的雙臂用盡全力抱住他,他愕然無防,霎時間劇痛穿心,如雷霹斷身子!
他不及施念,跪倒下去,連帶著將她拉跌在地,黑血自七竅飛濺而出,灑染她一身。
「對不起。」
她幾不成聲,接著就將抖顫的小嘴印上他涌血的唇。
「……」
他痛不能言,這吻再加燒痛,如火焚身,無力將她推開。也許……也不想推開!但他本命飄移,心驚地凝息,欲施念力。
「別了。」
這是她最後的話。她將舌探入他口中,吮入汩汩黑血——他的修度與精力——
劇痛再襲,這是跡近致命的一擊,兩人口唇相合,錐印進裂,他身如萬馬拉扯,立時之間,昏厥倒地。
她半趴在他身上,喘息不已。吞入的黑血如火,燒痛她胸喉。
但她這點疼痛,哪里能和她給與他的劇痛相比?
她搖搖晃晃地起身,全身濡濕,只恨不得眼中也能濕透。
這是她害他的最後一次,只有這樣……只有這樣……
她再看他最後一眼,沾血的手指幾要踫到他的面頰,又頹然收回,她踉蹌地胡亂打包,便離開了已如家般的小廟。
第八章失心
天色渾黑,她不知自己走向何方,只是一直走……一直走。
好幾次跌了跤,心驚地揉搓膝頭,不知是否會……疼到列忌觴身上。
不知道。她什麼都不確定了!只知——他的疼痛,從來沒有讓她分著受!
什麼連命同心……什麼天理持平……全是胡說!他一點也不公平,全攬在自己身上,根本不讓她受半分苦。
但她心里苦啊,他不明白嗎?不知為何,一向歉疚都不及的心,竟破天荒地怨起他來。
都是他!都是他——
又氣又悶,滿心不平,說不出是什麼心情,幾乎是摻著難以形容的……情意。
什麼?她忽地停下腳步。
一向蒼白的臉青了青,接著脹紅了。
她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啊?!
她怎麼有臉怪他呢?又為什麼……怨他傻、怨他不懂自保、怨他害得他倆必須分離……
她瘋了!一定是瘋了!
但她硬是怪他、氣他,想奔回去好好數說幾句,狠狠槌幾下那加了錐印、為她而疼裂的心……
她拉緊外袍,又冷又熱,心亂極了。轉過身回奔了幾步,又遲滯不前,再轉回頭。
風起了,落葉飛舞,打在她凌亂的發髻上。她回過神來,往四周一望。
這才發現,自己已走離小徑,深入林中。
以往的她——遇著列忌觴之前的她,膽小極了,若是一人在林中迷了路,不嚇掉半條魂才怪。
現在的她……余兒嘴角苦笑了笑。
現在的她,還真只剩半條魂了,卻早已不知恐懼是何物。
也許,只怕一事吧——怕有一天,再無列忌觴了。
魂夢與君同……若無魂無夢,就與君永別了。
她是否那一抱一吻,早已害死他了?
無依無神地佇立在林中,不知過了多久,才察覺腳邊有個毛絨絨的物事,一逕地蹭啊蹭——
「哎呀!」她蹲去,和一雙亮晶晶的大眼平視。「小黑!」
黑豹齜牙一笑,尾巴直搖,活像只乖巧的小狽,只是和雄偉的身軀老大不相稱。
它頭一偏,她跟著轉頭,看到其他四只也到齊了,全擁上來,朝她臉上直舌忝。
「別!別啊!」
她忙著閃躲,不禁咯咯笑出聲來,在林間回音四蕩。
笑聲許久才止,她眨了眨眼——原來,自己還能笑啊!笑過以後……舒暢極了——
「你們真不乖,不是說過不準跟的嗎?」她嘆著,柔聲責備,小手倒是在豹頭上輕撫不已。「我根本不知要上哪兒去,你們跟什麼跟呢?」
大黑豹嘖了一聲,算是回答,咧起的大嘴似在笑。
「要趕你們走,我踢不動;要跋腿就跑,又會被你們給追上……你們怎麼和列忌觴一樣,讓人傷透腦筋呢?」
說著說著,心中一陣酸楚,黑豹嗚了一聲,仿佛安慰,余兒將臉埋進溫暖的黑毛中,抱緊了黑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