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煮了大約只夠一人吃的食物,不確定師父的食量如何,所以抓了在佑善居幫姥姥們烹煮時相當的份量。
「我?呃……若師父有吃剩的,再給我好啦。」
那些食物大概還能再吃個三天,她可不想浪費了。
「你沒痛死、沒磕死,就以為不會餓死?」
她縮了縮頭。師父說話真是不饒人耶,她總覺得自己無話可答,就算再有理由也會听起來狗屁不通。
「呃……」
「你先吃。」
啥?這、這、這她哪敢?
「師父!我沒關系,您吃就好!」
「已經開始不听話了?『師父』這兩字,敢情是叫著好玩的?」
小頸子再縮的話,就要沒頸子了。但余兒眼一溜,心又忽然飛揚。
師父的意思……不正是認了她嗎?
哎呀!她眉開眼笑,擠到師父身邊坐下。就這一張破板凳,搖搖欲墜,她緊捱著列忌觴,一時高興得忘了禮數。
「那徒兒和師父一起吃!」
她用竹筷夾了一點點菜,夾入半個饅頭中,把其余的又推回列忌觴桌前,就囫圇吞食起來。
沒人真正教過她禮數規矩,她除了听師父指示,就是照著自己心意做了。
列忌觴嘴角奇異地抽了下,終究開始進食。
廟里廟外,不能說都吃飽了,但其樂也融融——至少有一個人是這樣覺得啦。
身子的痛,似乎變成了可以忽略的小麻煩。自離開佑善居之後,余兒頭一次感到……快樂。
真的好快樂啊,有師父作伴、有豹兒們如寵物,還可以安心活著了。
小小的心頭上唯一的惦記——
師父說他不會死……但為了救她,究竟賠上了什麼?
晚飯過後,余兒興高采烈地收拾碗筷,洗洗刷刷的,要不是怕師父瞪人,早就哼起曲兒來了。
夜色來得快,無頂的廟霎時黑了。看不見外頭的豹兒們,倒是可以听到它們的打呼聲。
師父本在打坐,她有樣學樣,以為自己會無聊到打瞌睡,突然听到師父起身。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听到的,師父明明行動從來無聲,但她硬是感覺到了,睜開眼來。
「走了。」
簡單兩字,她卻明白是要她跟著走,乖乖起身,踏出廟口才忽然想起——
懊不是……又要去收人命了?
她陡地止步,心口突然劇痛,方才打坐麻掉的身子,忽又傳來撕裂之感。
她半彎,痛得直抖,忍住沒有發聲。
列忌觴腳步頓了頓,沒有回頭,又重新舉步前行。
她不想去!不想去看人斷氣……
這樣的念頭,卻止不住自動跟上師父的雙腳。
緊緊搗著心口,眼楮發燙卻無淚,稍早那份幸福無比的感覺,此時已無以追尋。
好痛……好痛……
為什麼師父會是冥界的神仙呢?
「余兒。」
列忌觴腳步未停,聲音沉沉傳來。
這是師父第一次喚她的名,她腳步踉艙了一下。
「是、是的。師父?」
「世間若再無人死,會變成什麼樣?」
會變成什麼樣?余兒迷惑地在心中重復。
「人人皆長生不死,世間會更好嗎?」他又問。
都沒人死,但又天天有新兒出生……那樣的話,這世間會……愈來愈多人?
愈來愈多的人,卻沒人病死、老死、戰死,或意外而死。家族不必傳承,朝代無以更替,那會是什麼樣?
忽然覺得可怕,她活到幾百歲時,會變成什麼樣?成天躺著申吟嗎?
「生老病死,周而復始。打斷了環節,天理停滯,天下終將潰亂。」
列忌觴的聲音如從四面八方,撲面而來,令人生畏。
「那麼……死是必要的了……」她低語。
列忌觴的腳步飄忽,足下如飛,她努力趕上,就怕丟了師父。
不知怎地,她覺得他們走的不是路,四周霧茫茫的,不見星也不見月。破廟明明是在林中,腳下踩到的卻不是雜草,也不是土石。
走了不到半刻,忽然見到一方水潭,有名男子形容枯槁,站在水邊垂淚,手中抱了好大一塊石頭。
「他該不會……」余兒月兌口而出。
「正是。」
心口一陣糾結,好似有人把她的心當濕衣絞乾。
「是他心之所願,你難道不服?」
是啊,她又是誰,想強迫人活下去?她只能無助搖頭。
那人忽然狂喊一聲,往潭中躍下,余兒用手緊緊搗住眼,水聲撲通時,她如遭雷殛,疼痛地幾乎要昏去。
同一瞬間,背後貼上燙熱的手掌,掌心如吸石,她的錐心之痛,竟源源流去。
那是……師父?
她急睜開眼,看到水面平靜無波,四周霧已散去,她轉過頭來,師父仍在身後,緩緩將手抽回。
心口仍隱隱抽痛,但渾身上下舒服多了。
這是師父的神力吧?她轉身仰望他的臉。他的眼神晦暗,隱隱含著什麼,但她怎麼也捉模不住。
「師父……他人呢?」她硬著頭皮問。
那人就算石沉水中,魂魄也不會……待在那里吧?
「他被我送入幽界了。」
「……喔。」
她低下頭去,心口雖不再劇痛,卻如被那顆石頭沉沉壓著。
「你會習慣的。」
她會嗎?這樣的事能習慣嗎?如同戰場兵卒,殺戮成了家常便飯?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但如果師父能……她一定也能的。
還沒走回破廟,她已渾身虛月兌,連疼痛的氣力都沒了,仍是不敢透出半分倦色,咬著牙跌跌撞撞跟在師父後面,雖然迷霧中走了不過半刻,卻像是已走斷天涯。
破廟里一柱巨燭,列忌觴兩指一搓燭心,毫不費力就點出火來,余兒努力要睜著眼,眼皮卻自有主意地一丁一點下滑。
「去睡吧。」
余兒驚醒過來,自己的身子正如鐘擺似的晃,趕緊站定了,不太確定地看向列忌觴。
師父手指著的,是她昨晚睡的乾草堆,她急忙四望,沒錯,是只有這一堆而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再當睡鋪。
「不不,師父您睡,我在炕邊靠牆坐著就成。」
他沒接口,連眉也沒挑,但她只看他一眼就沒氣了,乖乖蹭到乾草堆上坐下。
好可怕!這一定就是什麼「不怒而威」了,她不知打哪兒听來的。
她若佔了唯一的睡鋪,師父難道還得再打坐一夜?
看著師父無聲坐下,身形悠然,沒有特意作姿打坐,緩緩閉眼,就不再動了。
好像連呼息也沒有呢……
她跟著閉上眼,本想依樣畫葫蘆,沒察覺自己身子慢慢歪倒,成了蜷起的一只小狽。
列忌觴緩緩再睜開眼,凝望那打著呼的小嘴。
「該頂的,我沒有避開,你不必馬上跟來修誡我吧?」
列忌觴的聲音低而沉,似不願吵醒對面睡死的小人兒。其實她真是睡得魂都沒了,打雷也霹不醒的。
他會這樣顧慮,根本是多余,很像是踫上她以後,他的所作所為。
徐徐踱到他眼前的,正是幽界之主。
「你是修誡得了的人嗎?」愉悅清亮的聲音接口。「三百年前,你本可去接明界的第二高位,卻是我行我素,沒事就悖上幾條天戒。明界那個老頭子氣不過,把你丟到我這兒來,滿心以為你會氣短不平,趕緊補修個幾年就跑回去,誰知你硬是悠悠哉哉地待了下來,把他給氣掉了好幾百年的修行。」
「是你說的,明界幽界,又有何不同?」
被調侃的人沒什麼感覺,連說話聲都懶洋洋的。
「是沒什麼不同,那老頭子打的主意跟我大同小異。」
「您大老專程跑來,應該還有更重要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