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兩天後的今天,他突然被一張照片和一盒白色粉末所代替。為什麼?人的生命就如此脆弱?
一切的一切都成了騙局。爺爺沒在自信的笑容里站起來,他騙了她。當她徹悟時,他已是一具被雪白床單覆蓋住的尸體。
泛成淡紫色的皮膚、指甲,緊閉的雙目、唇;還有永遠也展不開,僵硬成一團的手掌……
她甚至未能見上他最後一面。接到姑姑的通知,背上書包,跑出學校,在馬路上狂奔時,腦中一片空白,恨不能插上翅膀,飛去他的身邊。
但,仍是晚了,站在病床前,她似乎處于一種真空狀態;甚至傻得伸手去搖晃那具平躺的身體,企圖搖醒看來像在沉睡的靈魂。
拿起一張冥紙,迎上躥動的火苗,沾染上邊緣,立刻引燃蔓延,轉瞬成為灰燼。這樣子思想著,突然嗤笑出聲。拍一下腦袋,頭順著力量傾斜,辮梢從後背瀉下,遮蓋住臉頰,而它早被艷紅的盆火印染成與之相同的色彩。
看來,她真快成白痴了。與她相依為命的爺爺去世至今,她竟未掉過一滴淚。周圍每個人都以嚎啕撕裂似的哭聲表示悲慟,只有她,清清徹徹地獨立著,偶爾還會有莫名的笑容浮上臉龐。就如昨天——她真是瘋了,竟會為那一句迷信的說詞而好奇,也硬是回頭張望一下,以印證,那純粹一派胡言。但,奇異的是,在回頭的瞬間,她真的感覺有一股強烈的存在感,在她看著那一團空氣的同時,幾乎能確定,在她目光落定之處,有人在用同樣的驚詫回望她——是爺爺嗎?
不知為什麼,總覺得爺爺並沒有真正離開。是因為沒有接受,也不願接受爺爺已經死亡的緣故,所以才沒有真正的痛嗎?或許!心底深處,有個不知名的聲音在抗議、在堅持,爺爺不會什麼都不說,不交待一聲就這麼淡淡離開的。也許這只是一場游戲,一切都是假的。
不會!一定不會!爺爺一定還在某個地方,默默地陪伴著她。
「阿芬哪,喪事辦得差不多了吧?」門外傳來圍聚著的鄰居們「親切」的慰問聲。
棒壁的王嬸更是多事地朝里探望一眼.看到靈堂前貝兒的身影,壓低聲音在貝兒的姑姑——何芬耳邊低語︰「這丫頭命還真苦,父母早亡,一直都是由她爺爺照顧,現在連相依為命的爺爺也死了,不是成了孤兒了嗎?唉,還沒到達可以獨立生活的年紀,又要讀書,要怎麼辦呢?好可憐喲。」
「王嬸,怎麼說貝兒是無依無靠的孤兒呢?」隔一條街的秦姨善良地大聲反駁,「阿芬不是她的姑姑嗎?既然是親戚、貝兒沒人可照顧的時候,她自然應該挺身而出,承擔撫養的責任啊。」
「責任哪這麼容易承擔?」馬婆婆仗著自己是這群三姑六婆中年齡最長的一位,倚老賣老地惋惜輕嘆︰「現在經濟不景氣。物價上漲不說,失業率還特別高,阿芬自己不是還有個女兒嗎?要同時撫養兩個孩子,怎麼吃得消噢,生活費啦,學費啦……豈是說起來這麼簡單的?唉,難啊……」
「哎呀,還是馬婆婆見多識廣,也最通治達理了,這一席話還真是說到我心里去了呢。」听了前兩位八婆的口舌,何芬心里已經極不爽了,差不多快變瞼色的當口,再一听馬婆婆的同情之語,立即喜上眉梢,舒緩了一絲面部的僵硬表情,同時狠狠瞪了一眼蹲在火盆邊的貝兒,「我哪會不心疼這丫頭呢?但真的是有心無力呢,你們也清楚我家的經濟情況,能養活自已已經算是不錯的了,哪還有能力顧及其他、真的很難同時養活兩個孩子,而且貝兒才念大學一年級,大學里面一年的學費、雜務費高得嚇死人,我哪承擔得起呀。」
「可總也不能不理不睬吧?那會不會太不近人情了?」秦姨憐惜地瞥一眼屋里的嬌小身影。
「呵呵,那是當然,那是當然……哦,我還有事要忙,我們改天再聊,好不好?拜!」賠笑著送走這群長舌婦,關門的同時也徹底卸下偽裝出來的親善面具,瞪上背對著她的貝兒,越看越不順眼,也越看越冒火。累贅、拖油瓶,任什麼她就活該倒霉接手這個垃圾?丟掉又怕別人閑話,收著又自己窩火。恨恨地,一腳猛踹向她的身上,以泄怒氣。看著貝兒摔出去讓她有一絲快感。「死丫頭,燒什麼燒?要是家里著了火,你賠得起嗎?」
見兒慢慢爬起,拍去身上的灰塵,抬起下巴與她對視。不需吭聲,眼中燃燒著的怒焰足以與她抗衡。
「啪」,一記手掌劈下,貝兒白皙的臉頰上頓時生出五條紅色的指痕。
「你這是什麼眼神?」提高聲音分貝,何芬用蠻橫的叫囂來掩飾心底深處升起了一點心虛。好強硬的眼神,這丫頭從來就不是懦弱的種。「這是你對長輩該有的態度嗎?大學的老師都教了你些什麼?」
「做長輩的就可以隨意虐待小孩?」貝兒回諷道。好痛!罷被她踹一腳,正好撞上了牆角,右肩膀重重地磕了一下,現在恐怕已起了淤青,但她仍是頑強地站著,絕不讓對方看出絲毫破綻。
「你不服氣?」何芬氣歪了。死丫頭,竟敢頂撞她?她有什麼資格用這種態度對她講話?「不服氣就滾哪,滾得遠遠的最好。有本事自己打工養活自己,自食其力,別賴在我家,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還一副不知足的死樣子。你這個廢物!」
「姑姑,我並沒有白吃白住,所以,也請你收回廢物這兩個字。」貝兒咬著牙,一字一字地吐出。迸發出的怒氣使她看來像只張起尖刺的刺蝟。她真的生氣了!
「什……麼?」屋外暮色四合的顏色,加上盆火閃動的陰影,靈堂上相片里父親的笑容,還有貝兒眼中不容忽視的火焰,所有的一切令何芬忍不住打了個冷顫,講話的節奏也因喘息而漏了半拍,顯得弱勢了許多。
「我知道爺爺有留給我一筆錢,加上我父母生前留下的遺產,已經足夠我大學四年的所有開銷。只因為現在的我尚未獨立,這筆錢才暫由你來管理。」她可是二十一世紀的大學生,才不是那些任人欺詐的愚蠢小丫頭。論法律知識,絕對勝過高中尚未畢業的姑姑。「要我滾?可以!把那筆錢交還給我,我立刻搬出去,自力門戶;而今後無論我遇到多大的麻煩,也絕不會來煩勞姑姑你操心的。」
「你……」何芬氣結,知道自己理虧,而貝兒也不是養尊處優的大學乖女,自小失恃的她早根深蒂固了那套自我保護意識。無力反駁,也只有以略微的恐嚇來維持身價。反正,時間還長得很。「好!算你很!以後——小心著點。哼!」
再狠狠地瞪她一眼,走進屋里,奮力甩上房門。
貝兒輕吐口氣,撫住右肩的疼痛;眸光落回爺爺定格在瞬間的微笑,仿佛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扯出一個虛弱也無奈的笑容。「怎麼辦呢,爺爺?我好像又把事情搞砸了。」
是啊,要怎麼辦才好呢?爺爺永遠也不會回答這個問題了,再大的難題也只有她獨自承擔。而她,又能靠這樣偽裝起來的強勢支撐多久?一個才十九歲的女孩……」
背靠著蹲在牆角,蜷起身體用雙臂將自己緊緊環抱,怔怔地盯著火苗躍動,任思緒月兌出軀體。這一刻,好寧靜。腦中一片空白,什麼也不願再想,就讓靈魂靜靜地休息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