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打烊前的家具大賣場。
因為不是周末,本來就不多的逛街人潮已經散去。幾位雇員正在收拾整理;櫃台前,只有一位客人在結帳。
年輕女客從顏色素雅的錢包里掏出信用卡,縴細手指遲疑了一下,又放棄了,轉而抽出幾張大鈔。
一張紙片也隨之滑出,落在櫃台上。
收銀小姐接過紙鈔時,低頭一看,忍不住微笑問︰「你的結婚照啊?」
女客微微一愣。「看得出來是我?」
小姐順手拈起那張小小的、通常是在喜宴上發放給來賓做紀念的謝卡,端詳一番。「妝稍微濃一點而已,不過當然還是看得出來。你先生好帥喔。」
女客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低頭在運送三聯單上填寫資料。
「填完交給我就可以了,後天早上會送到府上,要有人在家簽收喔。」小姐叮嚀著,把發票和那張彩色小謝卡一並還給客人。
客人點點頭,慎重收了起來。
「幫小朋友買床嗎?」收銀小姐活潑地找話題閑聊。
今天最後一位客入口,只逛了十分鐘不到,就立刻決定買下一張淺色原木的樸素單人床,加上剛剛又看到隨身攜帶的結婚照,收銀小姐很理所當然地假設。
不料年輕女客人听了,只是抬眼,安靜地望著臉上還掛著笑的收銀小姐。
「不是。」她嘴角微揚,清秀的臉蛋上有著難解的一絲落寞。「是給我自己的。」
第一章
清晨,涂茹在一陣清晰又擾人的狗吠聲中醒來。
她听著遠處狗狗充滿生命力的吠叫,迷迷糊糊中睜開眼,看著天花板。
視線範圍內,天花板正中央,是一盞幾乎沒有任何造型的日光燈,被她用淺藍色的布圍繞黏貼在四周,稍微美化了一點;垂下來的鏈式開關,上面綴著粉藍的蝴蝶結──這些淺藍裝飾,原來是她的一件襯衫。
深秋的陽光已經照在窗邊,窗沿的一排綠色植栽朝氣蓬勃;窗框雖然是很舊的木頭,不過被她涂上一層米白色的油漆,又掛上淺藍格子瓖白色波浪邊的窗簾之後,美化了不少;襯著陽光與一排植栽,頗有幾分浪漫氣息。
雖然是被吵醒的,不過眨了眨眼,她的睡意也漸漸褪去了。
她本來已經養成習慣,每天早晨六點半就起床,為一個男人準備早餐。現在,不用了。
她在床上賴著,窩得更深一些。
早晨的涼意讓她不想起床,用溫暖的被子裹緊自己,卻還是感到一絲絲寒冷。
因為,身邊沒有人……
涂茹翻了個身,手便落在床沿之外。
這是一張單人床。她從小就想要的,只屬于她一個人的床。反正房間小,空間有限,單人床最適合。而家具除了單人床之外,還有旁邊的小衣櫃,和一面穿衣鏡;再過去是充當書桌的餐桌,然後,窗下,是矮矮的書櫃。
說是書櫃,倒不如說是幾個立起來的木箱,不過在涂茹的巧手下,木箱有著典雅的外貌,上面排著不少植栽。里面,則裝滿了書。
書的新舊不一,有的嶄新,有的卻好像被翻閱過很多次了。顏色花花綠綠的,繽紛好看。全都是小說,也全都是她的寶貝。
以前的、現在的、國內的、國外翻譯、甚至是原文……她床頭還擺了幾本,是昨夜睡前看的。她總習慣在床上看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有時候卻因為看得太入迷,直到凌晨;隔天起床,眼楮都紅紅的。
就像現在。
涂茹揉揉酸澀的眼,告訴自己,她是因為看新書看到三點才會這樣,絕對不是因為入睡前又流過淚的關系;即使是流淚,也一定是因為書內容太感人的關系,跟其他人無關。
起床。她把散落床頭的書撿起,走去書櫃前蹲下,細心排好,又順手拿起擱在旁邊的抹布,擦了擦光潔的書櫃。
重新站直了,她在小窗前伸了個懶腰,拉開窗簾,讓溫暖的陽光進來。
狽還在叫。
「媽媽快一點啦!」樓下巷子里有個小孩的女敕女敕嗓音大叫著。狗叫得更起勁了,應和得不亦樂乎。
這樣的人間煙火,讓涂茹感覺有精神了些,仿佛月兌離縹緲的夢境,重新踏上真實之土,她正腳踏實地過著她的新生活──獨身的新生活。
盥洗之後,她安靜地開始了一天。早餐只是簡單的一大杯牛女乃和一顆維他命。她一向吃得少,剛起床,更是沒胃口。
以前,要不是為了那個人,她又何必……
算了,不要多想。涂茹甩甩頭,把思緒收回來。
換好一身素淨卻極有質感的灰藍色套裝,將剛及肩的發在頸後扎起,整潔低調的裝扮,配合她端莊的長相,簡直是活生生「良家婦女」活招牌。
「早啊。」下樓之際,要是在樓梯間里遇見左鄰右舍,涂茹總會溫和地笑笑,打聲招呼。
不過,鄰居太太不是瞪著眼看她,就是撇開頭,最多尷尬地僵笑當作回應。
沒辦法,她才搬來不久,左鄰右舍都還不太認識,慢慢會好一點的。一切,都會好轉的。
七點二十分左右會來的公車,果然沒有讓她失望。她照例走到後面去找位置坐,一坐下,便從包包里拿出書來,開始閱讀。
這一路顛晃到目的地,少說也要四十分鐘。她總是在車上讓自己進入一個充滿喜怒哀樂的異世界,讓別人的悲喜沖淡自己的思緒。
鮑車在紅綠燈前停下。旁邊是個公園,早晨運動的人群正在散去。涂茹在听見手提錄音機播放的歌聲時,忍不住抬頭。
是跳土風舞之類的活動剛散吧,阿公阿媽們精神抖擻地談笑著,經過公車旁邊。
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哪里,日子過得怎麼樣,人生是否要珍惜……
已逝女歌手甜美的歌聲沁入心肺,略有年代的老歌撫慰著她,時光仿佛倒流。
她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家。以前的家,很久以前,她還是小孩子時的家。
下午睡過午覺醒來,母親會在小院子里整理花圃,旁邊錄音機里,總是播放著這位女歌手的歌曲。
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她跟著輕聲哼了起來,仿佛又回到了一切都那麼單純的小時候。
在眾多流行音樂的沖擊下,這樣的老歌早已過時,正如她這個人一樣,總是有點過時,總是不夠時髦,不夠前衛。
那個人卻買過一整套精選CD送給她。
「你怎麼會買這個?」她的驚訝寫在臉上,滿滿的。
「看你好像很喜歡她的歌。」那個人輕描淡寫地說。
「你會不會覺得我听這種老掉牙的歌,有點可笑?」她試問著,有點尷尬。
他只是微笑,沒有回答。
所以我求求你,別讓我離開你,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絲絲情意……
溫婉清甜的歌聲逐漸遠去,公車往前開動,她即使留戀地回頭想捕捉什麼,也已經捕捉不到了。
也許認識某一人,過著平凡的日子,不知道會不會,擁有愛情甜如蜜……
雹于介在音質粗糙的歌聲中醒來。
醫院的單身宿舍里,負責打掃的工人阿姨正提著放了清潔工具的水桶走過,腳步聲很大,隨身攜帶的收音機播放著老歌,音量開到一百公尺外都听得見的程度。
當然也包括房間里的耿于介。
睜開眼,看到的只是白得有些刺眼的牆。木板床讓他有些腰酸背痛。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昨夜沒睡多久的關系。
開刀開到凌晨,他只來得及搶幾個小時的睡眠,便要起床上班。因為和衣而睡,襯衫長褲都皺了,雪白的醫師袍也沒掛起來,就丟在床頭。
起身坐在床沿,耙梳過凌亂的短發,他托著頭,閉眼傾听,直到走廊上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雜音刺耳的音樂聲也听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