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仲夏時節。
成天府。
此府距京師皇城約兩百里,西有拒馬河,東傍景郕山。山腰有座無名小廟,來往過客都在此歇足,晴時遮陽,雨天避雨。
這座無名廟前視城廓,後倚山勢,位置絕佳,相傳是「鳳凰穴」所在。廟里兩座已經燻黑、看不清模樣的神像,也被認為是守護此地的土地公婆或山神。香火雖不算鼎盛,但總不虞匱乏。
不過,最近這兩位不知是何方神聖的神明,其法力遭到了嚴格的考驗與懷疑。
原因是,這一陣子,傳說……景郕山里,有古怪。
什麼古怪?
做生意買賣往來的,一趟山路下來,臉色發白,神情慌張,嘟嘟囔囔說不清楚到底遇上了什麼。迎親隊伍呢,不是光天白日下被淋成了落湯雞,就是抬回來個空轎子,新娘子鳳冠霞帔、一臉驚恐地在山路上被找到。
有人說是狐仙,有人說是小表,更有人信誓旦旦的說是山神發怒。反正,眾說紛紜,沒有人有把握。
沒多久,這古怪便給傳開了。一向平靜的成天府,登時人心惶惶,做生意的繞路,送迎隊伍也不敢上山,尋常百姓更是能避則避。本來就不算熱鬧的景郕山,因而變得更加冷清了。
此刻,靜謐的山間,連鳥囀都幾乎听不見。夏日炎炎,烈日照得整座山頭燦亮,教人睜不開眼;只有僻靜山道上給參天大樹一遮,還能有些許涼風送爽。
一雙白底金線繡花鞋,在足有兩人合抱粗的大檜木枝頭,晃晃悠悠。蓮足縴巧,主人一身雪白衣衫,懶洋洋地倚著樹干,一邊咬了一口手上的果子。
枝頭高坐,輕松自在。不過,怎麼看怎麼奇怪。
那麼高……她是怎麼上去的?
樹底下突然出現另一個青衣少女,年齒尚幼,扎著雙髻。她仰起頭,嘟著小嘴,清脆抱怨︰「師姐!妳又自己跑出來玩了,每次都這樣,不讓我跟!」
說著說著,靈動大眼楮開始泛紅,委屈得要掉淚了。
話聲方落,莫名其妙地,自山後飄來一片烏雲,籠住半邊天,如炙驕陽一下子不見,眼看就要下起驟雨來。
「叫妳別跟來,妳不听。」枝頭上的白衣少女語氣無奈,遙遙俯瞰樹下已經淚漣漣的師妹,出言恫嚇︰「上來吧,別哭了,妳一哭,我們就會被發現啦!」
青衣少女聞言一愣!顯然也想到了這一層,慌忙收淚,慌張盯著暗下來的天色。
雨沒下成。一會兒工夫,烏雲如同方才倏然出現一般,迅速散去,又恢復灼灼烈日。
「哎呀不行不行!我頭要暈了。」葉隙中篩落的光影,映著少女身上白衣一塵不染,烏黑長發如緞,雙瞳漆黑似星,襯得臉蛋剔透晶瑩。
青衣少女已經來到她身邊,兩人並肩坐在枝頭。
看師姐如此怕熱,一點太陽也曬不得,青衣少女很同情地說︰「暑日里就是這樣,到處都熱。師姐,妳要不要找別的地方避一避?」
「哪有地方可去!」名喚隨風的白衣少女懨懨地說︰「山里又靜,什麼事都沒有,真是悶死了。」
「說的也是。最近真的好悶。」青衣少女也同意,正待多抱怨幾句時,突然,圓圓的眼眸一亮,伸手指著不遠處的官道。「咦?師姐,妳看!有人出嫁哪。」
丙然,遠遠的,鑼鼓噴吶震天響,一列送嫁隊伍熱熱鬧鬧沿著山勢緩緩而來。
「真可憐,在這種大熱天里出嫁。」隨風喟嘆,用手支腮,一面遙望,一面說︰「應雨,妳看,那些轎夫真凶,新娘子不給晃暈才怪。」
「可是坐轎子里,至少不用曬太陽啊。」青衣少女應雨接口,圓圓的大眼楮里充滿好奇。「師姐,新娘子不知道長怎樣?我們去看看嘛,我想坐轎頂,一定挺威風!」
還沒說完,青影一閃,應雨已經等不及,率先離開。
白衣飄飄,緊跟在後,一青一白,身形瀟灑飄逸,非常好看。
好看是好看,幸好一般凡人是看不見他們姐妹倆的,否則,要是看見了,非得把轎夫嚇得一古腦兒將轎子給扔下山去。
才一眨眼,應雨已經輕輕巧巧落到轎頂上端坐著,興奮得不住東張西望。
隨風則是攀住轎沿,離地約莫一尺,白衣冉冉微揚,伸手一掀轎簾……
「啊--」
呼地刮起一陣怪風,飛沙走石!
眾人給吹得東倒西歪,夾雜喜婆丫鬟驚慌叫聲,要大家護著花轎。也多虧了轎夫們在一陣混亂當中沒松開手,風一停,大伙兒才又慢慢站穩。
「怎麼了怎麼了?!」應雨瞧見了自家師姐箭一般退回樹上,連忙跟了過去探詢。
隨風沒立刻答腔,只瞪大明亮雙眸,盯住花轎。
半晌,喧天鼓樂重新響起,隊伍慢慢打姐妹倆高坐的樹底下經過。
「師姐?」見花轎就要離去,應雨拉拉隨風的衣袖,眼底寫滿了疑問。
「新娘子……」偏著頭,隨風怎麼想也想不透。「怎麼是個男的?」
第一章
成天府衙。
愛衙大門坐北朝南,面寬三間,單檐懸山頂,檐下有斗拱。一進去,正對著儀門,兩邊柱子上各有楹聯,上聯是「門外四時春和風甘雨」,下聯則是「案內三尺法烈日嚴霜」,威嚴氣派,令人望而生畏。
坐鎮府衙的一府之長,乃是知府大人--凌旭。此刻在書房里的他,長身玉立,雖然生就一張懸膽鼻、丹鳳眼的俊美書生模樣,卻一點也不溫文儒雅。
他正扯開嗓門,惡狠狠地問︰「你說什麼?再說一次!」
「大人,您不用親自去吧,我跟薛師爺上去看看就成了。要真是山神發怒,大人您這麼一去,萬一沖上了,怎麼辦?這又是何必?」
說話的是從京師一路跟著凌旭來上任的護衛,濃眉大眼、英氣勃勃的他,正苦口婆心勸著橫眉豎目的主子。
可惜主子不听勸,神氣的丹鳳眼橫過來。「笑話!不湯不水的算什麼!听來听去就是妖風怪雨的,待我上去看看!」
「可是、可是薛師爺說……」
「薛承先大,還是我大?」凌旭反問,問得護衛齊時一身冷汗。「這里如果還由我作主的話,你就少講兩句,給我備馬!」
「大人,此事還得從長計議。」
溫文的嗓音出現在書房門口,解救已經急得一頭汗又束手無策的齊護衛。
薛師爺來了。
只見他一身藏青長袍,簡單素雅,緩步跨進書房,溫言道︰「學生已經想過了,貿然上山並不可行。何況,我們官府里的人上山,陽剛氣盛,若不是沖撞當地靈氣,就是嚇走作怪的妖鬼。若要探查實際情況,我們不妨……」
「不妨怎樣?師爺,你快說啊!」齊護衛追問。
他巴不得師爺快來,好勸退這個脾氣一把火似的知府大人。只靠他是決計攔不住知府大人的。
「不妨來個假送嫁。找幾個轎夫、喜婆丫鬟,上山探探。」薛承先有條不紊地說完,不慍不火。
「好,就這樣決定!」沒想到凌旭一口答應。
薛、齊兩人面面相覷,有點不敢相信。一向很難搞定的知府大人,會這麼簡單就松口?
丙然,還有但書。
只見凌旭俊眉一揚。「薛師爺,你去安排。我跟齊時都可以當轎夫。」
「大人您……」齊時差點吐血。「您要當轎夫?!」
「干什麼?看不起我?」凌旭斜睨著他的護衛。「你能抬,我就能抬。何況,一個空轎子有多重?我不信我抬不得!」
「大人,您還真的抬不得。」年齡與凌旭相仿,都還很年輕的薛承先,眼珠轉了轉,慢條斯理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