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舒那沒听見男子的安撫,只是一直發抖,手上還緊緊抓著面具、松子糖、還有小小的荷包跟小販用紙包起來交給她的青玉。
她牢牢地抓著手上的東西,仿佛是在海中抱著浮木一樣,可是她的五髒六腑不斷地翻攪,令她幾乎要嘔吐出來。
她害怕男子顯而易見,他嘆了一口氣,想不到他光是出現在她身邊,她就怕成這樣,是林家太對不起她了!
他轉身想要離開,走了幾步,她突然喚住他。
「叔平。」
聲音很細,跟他印象中的一樣,他轉過頭,她幾乎沒動,覆在臉上的薄紗像沉重的枷鎖銬住她。
他閉上眼,感到無以名狀的心痛,這是他的半月姑娘嗎?若不是林家,她需要這層面紗嗎?
「叔平。」她又叫,這一次聲音比較堅定。她走到他的身邊,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他解釋,「太突然了,嚇了我一跳,我沒有預期的,好久沒上街了,連遇見過去的人都怕……」
「我不是過去的人。」叔平咬著牙說︰「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對你不好,我林叔平也沒有做過一件傷你的事,你要一筆勾銷過去的人,可不可以至少放過我?」
童舒那低著頭,她一直以為被林家退婚,就是被全世界的人拒絕,那樣羞恥與難堪的記憶,被她硬是埋藏到很遙遠很遙遠的過去了。
林叔平跟她差不多年紀,小時候一起玩著長大的。他跟別的小孩一樣,開口閉口叫她半月、半月的,想起來對她也沒什麼好的,只是,遇到野狗的時候,他會擋在她的身前;誰惹她哭了,他第一個不放過對方;她會抓魚,也是林叔平教的。
原來,林叔平曾經是她的朋友啊!
童舒那想起以前的光陰;想起跟林叔平的交情;想到婚變之後,他三番兩次跑去找她都被拒于門外;想到自己氣、恨林家,便連他也一起惱上了、遺忘了……突然之間,她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叔平,對不起。」她小聲地說。
「我不是想要你跟我說對不起。」林叔平扯了一下嘴角。「我們一起喝個茶好嗎?」
她想都沒想就搖搖頭。
「為什麼?」
「孤男寡女的……」
「這是市集耶,哪來的孤男寡女?」
「總是不大好。」
「怕給人家認出來是不?不喝茶也好,那我送你回家,我很久沒見到童大夫了。」
「別去了,阿爹不喜歡……」
「不喜歡我們姓林的人,對不對?」
她點點頭。
「沒關系,我只是想陪你走一段路,我無聊得快發瘋了,好想找個人聊聊天。讓我陪你走回去,看到你家門口我就閃,省得被童大夫打斷腿!」
童舒那笑了一下。
「哪有那麼夸張,我爹是斯文人,哪會打人呀!還有你林家三少,一呼百諾,哪來時間感到無聊啊?」
「那些都是豬朋狗友,不像你是一股清流,可以洗滌我被塵世污染的心。」
「胡說八道。」
林叔平一向喜歡與她拌嘴,說著、粘著就跟她往回家的路上走。
「阿嫂,我幫你拿東西。」
他伸手接過童舒那手上的東西,還說她真好興致,買這些逗趣的面具。
她沉默了一下,才說︰「叔平,我已經不是你的嫂子了。」
叔平張著嘴,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應。半月嫁給大哥他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叫她一聲阿嫂有多困難她根本不知道,可她畢竟嫁過大哥……
「我寧可你叫我半月。」
「我也情願叫你半月,可是我知道你不愛人家這樣叫你,我卻一直改不過來。」
「我長大後比較不介意了,就是小孩子傻,丑女圭女圭也懂得愛漂亮,老天爺明明給了我一張丑臉皮,我還不認輸。」
「我不覺得你丑。我听人家說,你還在你娘的肚子里時,村里發生了大火,她因為見了火,才會在你臉上燒了記號,不過是塊胎記而已,有什麼丑不丑的。」
「燒在你臉上你就知道丑不丑了!」
林叔平連忙轉了個話題,「你買那塊冰底翡翠要送給童大夫啊?真是個孝順的好女兒。」
「不是……」她咬著唇。「那是你買的,又不是我買的,你自己留著用吧。」
「怎麼可以!那是你喜歡、你看上的,君子不奪人所好。」
「我沒那麼多錢啊!」
「那等你有錢再還我好了。」
她想了一下,實在好喜歡那塊青玉,便點點頭,然後把荷包的錢都倒給他。「這有五兩,還欠你十兩,等會兒回家拿錢還你,那對耳墜子我可沒要喔。」
「怎麼這樣!那也是買來要給你的,你不要難道要我自個兒戴?」
「你可以送給喜歡的姑娘啊,那青玉很美的。」
「哼,我又不想送別人,你橫豎不要,何必挖苦我?」
「我沒有。」童舒那不知道自己哪兒挖苦到他了,看他有些氣悶,又說︰「我真的沒有挖苦你的意思。」
「我知道你沒有。」林叔平嘆了口氣,「你就是沒有我心里才煩。」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叔平有的時候怪怪的,這樣奇怪的他,她有時也不是全不明白,懵懵懂懂的,但她一點兒也不想明白。
阿爹老說自己傻,他……也常說她蠢,就算自己是真的傻了、蠢了,只要日子能像自己想的一樣過下去,也就夠了。
童大夫的家在半山腰,要沿著細而蜿蜒的山路走,童舒那歸心似箭,跟林叔平是兩樣心思;林叔平則盼著這看不見盡頭的路,真不要有盡頭才好。
可一個彎、兩個彎,到童大夫的家,數幾個彎會到呢?
牧牛的阿春仔騎在牛背上,對著他們迎面而來,一看見帶著斗笠的童舒那,便咧開那一口不整齊的牙齒笑著,被曬得黝黑的皮膚亮晃晃的,跟他的手臂一樣閃啊晃著,是在對她打招呼吧?
這個阿春,像孩子一樣沒有心機,她一直當他是弟弟,什麼時候也長成這麼大個兒的人了?想是時光在她不經意的時候偷換了吧!
十幾歲的時候,囫圇地嫁了人,還不明白什麼是一輩子,又被送回自己的家。還記得父親滿臉都是淚,她卻呆呆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直到她開始被指指點點,覺得自己像動物一般沒有尊嚴,才開始氣了、怒了,勉強自己去恨林家的每一個人。可惜她的腦子不太好,漸漸忘記為什麼要恨他們,反而變成對人群的害怕,害怕被說長道短、害怕被指著品頭論足。而害怕的根源,似乎就來自林家,所以她怕見人,更怕見到林家的人。
她眯著眼透過面紗看見叔平溫溫的笑,他長得滿漂亮的,比他大哥還漂亮,自己如果當初喜歡的是他,會不會得到幸福?
手模上自己的臉,卻是自嘲地笑一笑,胡想什麼!好在是不曾喜歡他、不曾用過心,不管怎樣被傷害,心至少還是完整的。
「那姐姐、那姐姐!」阿春靠近他們,跳下牛背,很興奮地叫她。娘說要討那姐姐給他當媳婦,她說他們孤兒寡母,有個大夫當親家,也有個依靠。還說那姐姐是獨生女,將來什麼還不都是她的;而且她很乖巧、孝順,還燒得一手好菜,趁還能生孩子,得趕緊訂下來。
唉,娘說他們是窮人家,沒得嫌了。
可是嫌什麼?阿春不懂。他只知道他好喜歡那姐姐,他覺得那姐姐很美、很溫柔,只有她會對他笑、會烤番薯給他吃、會帶他上山抓魚、給他擦去被太陽曬出的汗。
他想要那姐姐當他的媳婦,也只要那姐姐當他的媳婦!
「阿春。」童舒那輕輕地對他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