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阿珍割了腕,沒死成。她跟阿榮畢竟不同,話雖然說得狠,終於沒帶著蘭和她弟弟一同去死,只是老天爺依然沒有放過蘭的弟弟,難產讓阿玲痛得死去活來,一個沒有心跳的胎兒,是蘭無緣的弟弟。
醫師並且宣布,阿珍從此不能再生小孩。
蘭看著躺在病床上的媽媽,臉色比床單還難看;床單是雪白的,媽媽是灰色的。听說死人的膚色是灰的,媽媽還沒死,只是心死了。
阿玲自此沒有再說過什麼話,靜靜地,一個人哀悼著屬於她的悲傷,靜默著直到離去的那一天,才抱著蘭跟女乃女乃放聲大哭,說她對不起她們。
女乃女乃也哭了,說對不起她們不要緊,最重要要對得起出自己。
那個有錢的日本伯伯站在門口,將阿玲扶進車里,臨走前看見蘭孤伶伶的一個人,有一絲猶豫,看著她,問她要不要一起去日本?
蘭搖搖頭。她走了,女乃女乃怎麼辦?而且日本人對中國人不好,那麼多年過去,大家都忘了,可是歷史忘不掉,蘭不聰明,可是她知道侵略是什麼。好像她媽媽就是被這個有錢的日本伯伯侵略一般,媽媽才剛過三十,美得像盛開的花朵一樣,可這個伯伯只比女乃女乃小幾歲,叫爺爺也行,他的手上跟女乃女乃一樣,皮皺皺的還有一些褐色的斑點,這樣的手牽著媽媽細細的手,就像是一種侵略。
蘭憂傷地看著媽媽坐上車離去,她想她一輩子也不會喜歡日本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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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真的不再念書了?」
生產帶不斷地將電子板的零件推過來,小芳面前的工作台上一下子就堆了一疊「未完成品」。蘭笑了笑,將小芳還沒完成的工作拿到手邊,迅速地將它們組合好,傳給下個人。
「不念了,怎麼念?又考不上,想念也沒辦法。」
「去補習嘛,不念高中你要做什麼?」
「在這邊上班挺好的,工作也不難做,還有錢領啊。」
「才八千塊!謗本是虐待童工。」
「八千塊也不算少了。」
「太少啦!」小芳很無奈地說。八千塊錢一個月,要從早上八點做到下午五點,除了上午十點可以休息十分鐘,中午吃飯停半小時以外,雙手必須不停不停地做著,在她看起來上樣的工作簡直恐怖!恐怖到了極點呀!
「夠用了。又不必付房租,女乃女乃還有積蓄,我花的錢也不多。」蘭仔細地將零件組好。國三畢業的暑假,她沒考上高中,就到工廠上班;小芳則不負眾望考上台中女中,嫌放假太無聊上天便嚷著要陪她來上班。
她默默地將小芳組不好的零件重新裝好,像這樣的工作,小芳做半天就膩了,她這麼優秀,怎麼能做這樣的工作?
「我覺得你還是再念一點書比較好上種工作跟薪水,總不能領一輩子。」
「會調薪的。領班說,做滿三個月就可以調薪了。」
「調多少錢?五千還是一萬?真是這樣也還是很少啊!」
「哪有可能?」蘭笑了︰「三個月後調全勤二千元,非常好了。」
「拜托!你是做心酸的嗎?J小芳拉著蘭的手,一邊搖著說︰「我都不知道這種工作你竟然做了一個多月?我看你今天乾脆跟我一起走吧,反正八千塊一個月,不做一點也不可惜。」
「不做,你要我喝西北風呀?小芳,你累的話就先回去吧,不用陪我沒關系。」
「你怎麼那麼固執啊?」
「我不是固執,這是命。」
「你神經工年紀輕輕學人家認命,有沒有搞錯?」
「我怎會搞錯?姑姑買給我的英文教材,那麼貴,上面說連小孩子都會,可是我還是不會,這樣笨的我,不認命要認什麼?」
「你不會,我可以教你,其實學英文並不難。」
「不難的我還不是不會,你每次教我,教到最後都會生氣。J
「我沒生氣啦,只是急嘛!你知道我一向急性子,我才不會生你的氣。」
「我知道,可是我就是不會啊!就算請外國人來教我一定也不會!就算我學好英文,數學也不行,還有理化,連最簡單、只要死記就好的史地我都背不起來。」蘭低下頭喃喃地說,仿佛在思考什麼,突然抬起頭,一副快要哭的表情。「小芳,我有直背一直背,女乃女乃也有炖豬腦給我吃,可是我就是背不起來!我沒有不認真,我有想要記住它們,可是它們就是不讓我記起來,你相信我!」
小芳連忙說︰「我相信你,我相信。」
蘭怕小芳誤會她偷懶不讀書,情緒一時之間急了起來,听見小芳迭聲說相信她,才安下心來。
小芳反倒沉默了。
媽媽前些時候陪外婆到台北的台大醫院做身體檢查,證實外婆罹患了子宮頸癌,而且已經是三期了,可以拖,但拖不了幾年。媽媽回來時抱著她,哭腫了眼。
沒多久,媽媽決定將外婆接來身邊住,要帶她北上做化療,要承歡膝下,要照料她剩下的人生。
這沒有什麼不好,可是,媽媽說沒有辦法一起照顧到蘭。她追問為什麼?媽媽說她還小,說給她听也不懂。
她小,蘭就不小嗎?她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連一心期待的弟弟也落空了,現在,還要逼她離開最後能夠依靠的女乃女乃了嗎?
「看她要不要念書,考得上,給她住宿;考不上,讓她去南部找阿榮。」
「舅在高雄,混得怎樣沒人知道,要蘭去找他,妥當嗎?」
「虎毒不食子,他能將她怎樣?」媽媽盤算著。「我已經將外婆住的房子交給仲介賣掉,兩、三百萬總有的,我會幫蘭開個帳戶,存在她的名下,就算她一個人到了南部,吃穿也不愁。」
「既然不在乎她的吃穿,就讓她留在我們家不好嗎?」
「我們家只有三個房間,外婆住下了,怎有多餘的房間給蘭呢?」
「我啊,她跟我住一間就可以了。」
「你房間書那麼多,你自己的空間已經很小了。」媽媽嘆了一口氣︰「我知道講這些都是藉口,可是媽媽很難做,講自私一點,什麼人將蘭生下來,就什麼人去負責!今天不是我的責任,我攬了下來,別人還會說話。」
「你是怕爺爺女乃女乃說嗎?」小芳說︰「他們才不會說什麼,他們人那麼好,一定不會排斥蘭。」
「他們不說不代表我就可以那樣做。公婆不住在一起,反而接自己的媽媽同住,於情於理,已經說不過去,你還不知道人言可畏。」
「人言比蘭還重要嗎?人言算什麼呢?你竟然要讓舅負起責任!全世界就他不懂得責任怎麼寫!」
「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媽媽只是嘆氣,就開始著手變賣外婆的故居。
……
「小芳,想些什麼?一句話也不說?」蘭停下手邊的工作,看見小芳發呆便問她。
「我肚子餓了,我們去吃東西好不好?」
「不行啦!才十一點,不可以離開工作崗位啦,被領班抓到非炒我魷魚不可。」
「讓他炒啊,像你這樣便宜的魷魚,他炒起來也不會太痛快。」
「我這個月做了五天,給他炒魷魚,不就一毛錢也拿不到?」
小芳兩手拉著她,把她拖到門口,拖拖拖——一直拖出了工廠!蘭真是的,離開這種地方,還有什麼好遲疑的?
她伸手到背包里,掏出皮夾︰「八千塊一個月是不是?除以三十乘以五,一千三百三十三點三三……除不盡,喏,一千五百塊給你,你今天沒做滿,算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