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央,你吃什麼藥?」我看見他吞了兩顆白色的藥丸。
「沒什麼,頭痛藥而已。」
「可是你吃兩顆,而且還配酒,那會加重藥性的。」他自已是醫師,不會不知道。
他坐在沙發上,將臉埋入手掌中,似乎藥性還未發揮,頭很痛的樣子。
「我知道,可是沒有辦法。」
像一個被責罰的孩子,這個不為人知的林七央,令我的鼻腔發酸,幾乎要流下眼淚。
我抱住他。「你作惡夢了嗎?你常常作惡夢?」
他沒理我,卻開始發抖,輕輕地抖顫,卻令人好心驚,因為他在害怕,一種很深很深、打心里發出的恐懼。
「你知道九一一恐怖攻擊事件嗎?」
「嗯。」
「我原本在MGH工作,可是九月初,應紐約醫院的邀請,加入為期一個月的技術聯盟合作計畫,那一個月我必須待在紐約的醫院。」
他停了下來,我也不催促他,我感覺他想跟我說的,可能是一個很重要的事,也許正是他恐懼的根源。二00一年九月十一日美東連續遭到不明恐怖組織的大規模攻擊行動,紐約世貿大樓遭到兩架自殺飛機撞擊後,不久即倒坍,一千多呎的高樓瞬間被夷為平地,美國五角大廈、國會山莊、國務院等重要政經機構也受到劇烈攻擊,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
「早上上班,沒多久就接到重大災難警報,全院醫護人員待命,然後救護車不停地送來受傷的人。我從來沒見過同時那麼多的人受傷,醫院到處都是血跡。我慌亂的急救,不知道是幾千、還是幾萬人受傷受害,我只知道,受傷的人必須處理,不斷、不斷的處理病人……」
他的身體劇烈發起抖來,聲音也變得支離破碎,我將他抱得更緊。
「七央,你不要害怕,你是在幫助他們。」成千和上的人浴血掙扎、肢體分離,生命被剝奪,無疑是個活生生的人間地獄,心智再堅強的人也沒有辦法承受。
沒想到他推開我站起來,聲音變得更尖銳。「我是醫師,幫病人緊急處理有什麼?再嚴重可怕的傷口我也不怕!」
他的雙眼泛紅,燃燒火一樣的神采,這樣的林七央好陌生。
「你知道嗎?世貿中心倒塌現場灰塵彌漫,厚厚的灰、滿地磚瓦及紙張,滿地都是血,你知道嗎?」
我搖搖頭,現場是封鎖的,媒體根本照不到。
他再度頹然倒在沙發上,猶如全身氣力被抽走一般,很呆滯、很刻板地訴說︰「九月十一日,有一班美國航空編號十一的班機,由波士頓飛往洛杉磯,飛機上有九十二個人,在上午八點四十五分時撞上紐約世貿北樓。」
听他如機器人一般準確地陳述令我無來由地恐懼起來,也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
「……七央……飛機上有你認識的人……嗎?」
他只是看著我,深深地看著我,現在我終于看得見他眼底的情緒,那根本什麼都沒有,只是被凌遲寸剮的折磨啊!
我的眼淚流下來,原來他不是寂寞,不是個性不好,他只是一個受傷的靈魂!
我把他抱得好緊好緊,他身子一僵,過了很久,他抱住我,將臉靠在我的肩膀上,好輕好輕地,他說︰「是我的爸媽。」
我的心整個駭住了!
這是多可怕的一件事?
明明他也是受害者的家屬,也同樣承受劇痛的驚駭與打擊,他卻必須比別人更堅強更鎮定,只因為他是個醫師。
「他們一定很害怕,這不是意外,是蓄意的、惡劣的、不可原諒的,讓他們有心理準備去看見死亡多麼殘忍!」他斷斷續續地說。「我明明知道,可是我不能離開工作崗位,有太多需要我去幫助的人……可是我需要的人在哪里?有誰能夠幫我?我也是受傷害的人啊!罹難的人有我最愛的、世上唯一的親人啊……」
我搖晃他像搖晃一個寶寶,我猜想這些話他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他將他的傷痛掩埋起來,在不為人知的角落,可是淡化並非真的遺忘,受傷的記憶潛藏于意識的深處,就像火山的底層,埋藏著足以毀滅一切的溶漿。
記憶,是一種烙印,久遠的,就藏在抽屜深處,雖不常翻動,可是從未消失,可以淡忘漠視,卻無法連根拔起。
必須去回憶創傷,將毒膿剮出來,這樣,傷口才能夠痊愈。
「那時你離開手術房是為了回去祭拜你的爸媽?」我小聲地問。
「不。」他回答我。「到哪里去祭拜?沒有遺體、沒有殘骸、沒有骨灰,什麼都沒有,只有和成千上萬的人以及建築物一起化成的粉塵,風一吹……就消失了……」
「七央,你想哭的話不要忍著,哭出來會比較好。」我的淚水擦了又流。我沒有見過他的爸媽,我也很同情無辜的罹難者,可是最讓我心疼的是他的眼空洞而干涸,仿佛一滴淚都沒有,這是危險的。
「我沒有流淚,我不知道怎麼哭泣,你知道嗎?我不能崩潰的,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沒有流淚傷痛怎麼會好?你一直把它藏在你的心里,難怪你要睡不好,難怪你要吃止痛藥。我不知道,為什麼你舍得這樣傷害自己?」我哭著說,愛上一個人,就必得痛他的傷痛、哀他的憂愁,這種滋味,比自己受傷還要苦上幾百倍。
「小星星,你不要哭,我羨慕你,你是一個很可愛的女孩。」他親吻我,將我的淚水吻去。「淚水只不過是經由淚腺排出來的體液,跟我們流的汗沒什麼不同的,悲傷和快樂一樣,一旦生命結束,也只是一場短暫的夢。」
「當然不一樣,你修過心理學,怎麼會不知道?」
「在美國,所有的罹難者家屬都必須接受至少半年的心理輔導,日後還要定期復診直到創傷痊愈為止,這個傷,我想一輩子也好不了。」
「你還有在接受心里治療嗎?」
他苦笑。「很諷刺吧?愈是了解這一門學問,愈不容易接受暗示,心理醫師根本看不出我有哪里不對勁。我也一直以為自己很好,只是不容易入睡、作惡夢、頭有時會痛得很厲害而已。」
「這還叫而已嗎?」我捧住他的臉。「你一定要治好你自己,不然我會很擔心、很擔心!」
他微微笑,很溫柔地,拉著我的手回到房間,和我一起躺在床上。
「小星星?」
「嗯?」
「我有沒有跟你說,謝謝你今天來陪我?」
「沒有。」
「謝謝你。」
「不客氣。」
他看起來很疲倦,合著眼像是睡著了。
「七央?」
「嗯?」
「你的頭不痛了嗎?」
「嗯。」
「你想睡了嗎?」
「有一點。」
「好好睡吧。」我抱著他,將他的頭枕在我胸前。
「但願你不要再作惡夢了,我會陪著你。」
「你會陪我多久呢?」他擁住我,像個孩子一樣撒嬌。
「很久、很久。」
「很久是多久?」
「到你不再需要我的時候。」
「……」沒有回答,听著他淺淺的呼吸聲,睡著了吧?我緊緊地抱住他,生怕一放手他就不見了。原來我不是愛他,而是已經愛他太深太深了。
第十章
在我第二次實習到產房時,他走了。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可是我猜想他是回去他想要回去、在他心中稱之為家的地方波士頓。
波士頓在哪里?現在我已經知道。自他走後,我瘋了似的上網查詢有關他的所有資料。
波士頓在哪里查得到,MGH是什麼醫院也不難找,甚至醫師陣容也有跡可尋,但是他的人在哪里?他的心在哪里?我什麼都不知道,我連他的英文名字叫什麼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