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涵挑挑眉,看著他不說話了。
塵昊一笑,「不用擔心,我進掃葉居之前都會布下結界的。這院子里此刻只有我們倆。或者……」他唇邊的笑容冷銳起來,「你只是不想听到我的某些話?」
衛涵還是那樣看著他,只是變換了一下姿勢,「你這個人,太聰明,又尖銳得渾身是刺,總想抓住別人的一切弱點。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有時候真的很可怕?」
「我會當作你是在夸獎我。」塵昊也走進亭子來坐下,「不過我倒認為,我們現在來談談你的事比較實際。我想子岑很快會回來的。」
「我的事?」
塵昊的手指輕輕地叩了兩下桌面,「慧嬈公主。」
「我的事和她沒有關系。」像被針刺到似的,這句話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月兌口而出。
「沒有關系?」塵昊冷然的目光落到他臉上,「你接下來不會是想告訴我,你是真的喜歡上她了,所以這些日子才和她頻繁接觸的吧?」
無言,衛涵沒有開口。他也明白他的行為已經開始月兌離掌控,往自己最唾棄的那個方向行進了。但,他不想這樣,真的不想!
「慧嬈是條送上門來的捷徑。怎麼?你既想成事,又想做聖人,天下哪有那麼便宜的事?」塵昊斜他一眼,冷冷地哼了一聲。
「我只是希望不要傷害到不應當傷害的人。」像是在說給塵昊听,卻又更像是在說給他自己听。衛涵垂下眼,避開他的目光,忽然間覺得自己很虛偽。
「呵,究竟是你太天真還是衛祺替你構築的那個世界太美好了?你沒見過血腥和殘酷,他卻是親眼見過的。這個世間最原始的組成力量就是黑暗的力量……光明、美好,這些東西都只是黑暗中的點綴而已。這世道就是人吃人。想要爬到自己想到的地方,除了踩著下面的人的頭,別無他法——不管,你願不願意。」塵昊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語調特別慢,目光慢慢調到楓林深處紅與灰交錯散亂的光影中,聲音異常空茫,而又顯得冷厲。
「誰也沒有義務要被我當作棋子。我也不願意走這種捷徑。」衛涵的聲音忽然急促了起來。看著塵昊的眼楮,仍然像是掩耳盜鈴般地在說服自己堅持著。
「哈,」塵昊殘酷地冷笑,笑得眼里泛出些許狂暴,像頭嗅到血腥味的野獸,「你的良心在告訴你不要這樣做,但你的理智和現實,已經背叛了你的心了,不是嗎?」他似乎很痛恨衛涵身上的某些東西,所以很樂意將這些全部摧毀。冷冷的語氣里有嗜血的快感。
是的,他不想看到衛涵身上的那些所謂的「善良」、「美好」,甚至是邪惡地很想親眼看著這些東西從衛涵身上消失。因為他不可能擁有,也不屑于擁有,所以就只想要毀滅!
衛涵的拳頭一下子握緊了。他不知不覺地蹙著眉,靜默地看著他那一瞬間的奇異表情,忽然覺得自己窺見了他靈魂深處的某種顏色——那一是片無邊無際,綿延不絕的灰暗。仿佛是從他生命的最初便產生,還將永無止境地滲透下去。
這是一種完全沒有希望的顏色,但,卻還不至于絕望。至少,還有那麼一點點不甘的渴望……
「你並不是不相信很多東西。你只是不想親眼去看到。你的世界里從來就不存在這些東西,所以你其實本能地向往著,卻又不願意相信這些真的存在著——」他也不明白他為什麼會說出這番話,但他就是說了出來。頓了一下,他才異常清晰地吐出最後幾個字,「你不想覺得自己很可憐。你在說服自己,這個世界原本就是這麼黑暗,你所學習和經歷過的——全都沒有錯。」
塵昊的表情突然凝住了,幾乎是全身一震。他的眸子里一點一點地泛起刀鋒般的光芒,雙手的拳頭緩緩握緊,指甲深深地刺入了肉里。他慢慢地轉過頭來看著衛涵,冰冷的目光就那樣定在了他的臉上。
很久之後,塵昊用一種飄飄忽忽、清清淡淡的聲音問了他一句︰「你是相信美好圓滿的人,你也是在美好圓滿中長大的人,是吧?」
連衛涵都沒有料到,他還能如此冷靜地吐出這幾個字。他以為他心底壓抑很久的什麼東西會在那一瞬間完全爆發!
「我寧願這樣相信!」也是很久之後,衛涵重重地回答。
「很好,你知道,現在你面前有幾條路可以選嗎?」塵昊依舊用那種奇怪的語氣問了他一句。
衛涵不再說話,靜候著他的下文。只是看著他的眼神里,盛滿的居然是很刻意的同情和……憐憫。
塵昊忽然像被人扒開了身上隱藏的傷口,並且在上面重重地打了一鞭子。他「騰」地站起來,眼里居然聚起了駭人的殺意,「你想當聖人是嗎?我告訴你,你現在有哪兩條路可選,第一,利用慧嬈,和她成親之後堂堂正正地進宮,你可以找到你要的東西,完成你要完成的事。」
他俯,又像上次談起天遠的時候那樣,露出了那種充滿了惡意讓人毛骨悚然的笑容,「至于第二,知道現在你們衛氏一族里是什麼狀況嗎?天遠並沒有撈到絲毫的便宜,並且和衛祺一直僵持著。所以第二個方法,就是讓皇上覺得你不可或缺,必須要在他的視線範圍內。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是來京城投靠皇上的,目的是‘衛氏一族斗不過天遠,為了保護衛祺’。可衛氏一族一旦佔了上風,你就反過來成為了皇上要挾衛祺最有利的武器!按照你的‘聖人’標準,落到這種境地的人應該要做什麼?只有你讓皇上相信你想要走這一步,他才有可能破例把你留在他目力所及的地方!」
他繼續冷笑,笑得人心里發寒,「听懂我的話了嗎?一將功成萬骨枯。不踩著別人的枯骨,就拿你自己的命去填、去賭!衛涵,不要對我露出那種悲憫眾生似的眼神,你不配!等你真的夠資格的時候再來可憐我!」最後一句話,他終于失控地吼了出來。余音消失前,他的人便已消失在了掃葉居。不是走出去,也不是沖出去,而是利用法術瞬間在原地消失的。
塵昊是真的被他的話激得失控了!
衛涵看著面前剎那間空掉的座位,忽然像是被人抽干了力氣,抬起一只手掩住臉,疲倦地閉上了眼。
他們究竟在做什麼?兩個人在互相踩踏對方的傷口,互相攻擊以此來減輕自己的痛苦嗎?他幾時學會了用這麼荒唐這麼惡毒的手段來偽裝自己?他變成怎樣的人了?
思緒沉澱下來,心頭涌上的卻是一陣紛繁的煩亂與浮躁,他究竟把自己卷進了怎樣的漩渦中!
「衛公子。」被叫的人似乎沒有反應,于是又提高音量再叫了一聲︰「衛公子?」
「干什麼?」他霍然抬頭,向來平穩淡然的語氣中第一次流露出了煩躁的不耐。
來人似乎被他的語氣嚇了一跳,「是……皇上要公子即刻進宮一趟……」
「皇上……」他站起身,兩只手一起捂住了臉。老天,現在的情形還不夠混亂嗎?究竟還要演變成怎樣?
「衛公子,你身體不舒服嗎?」他看起來臉色不大對,很累的樣子。
「沒有。」听到這句話,衛涵抬起了頭,深吸一口氣跨下台階,「馬上替我備轎。這里的東西一會兒子岑過來讓他收拾好。」
塵昊居住的靜念閣內,一直有什麼斷斷續續的響動傳出。所有人都听到了,卻沒有人敢進去察看到底是怎麼回事。直到一個時辰之後,塵昊忽然打開門奔了出來,抓住一個弟子的衣領有些失控地高聲問出來︰「衛涵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