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班一直是全校優秀班集體,真沒有想到,你們竟做出讓我失望的事情。學校每年冬季都要舉辦一次象征性長跑比賽,這已經是我們學校的傳統,三十年來,就是在‘文化大革命’動亂時期,我們也沒有中斷過嘛……」
我心里「哼」了一聲。心里想︰這算什麼好傳統?中國人就講究傳統。什麼、什麼事都有傳統,吃有傳統,喝有傳統,裹小腳、留長辮子,還有傳統呢!
校長大概見我表現出的樣子不大恭敬吧,用手一指,把我叫了起來︰「路天琳,你站起來!」
我鯉魚打挺一樣站了起來,筆直筆直的,等候校長發落。校長居然還記得我。上學期全區中學數學競賽,我捧回一個二等獎的獎狀,校長單獨接見了我。那時候,他的樣子可不象現在這麼難看,挺和藹可親的。也問我家里都有什麼人?喜歡哪門功課?業余愛好有哪些?入團沒有?……給我的印象挺不錯的。
「路天琳,你現在是團員了吧?」校長真是好記性,又關心地問起我這個問題。
我回答道。「不是。」
他好象專門等我這句話似的,用鼻子「哼」了一聲︰「怪不得你還沒有入團!僅僅學習好是不行的,我們這里是社會主義學校,培養的是又紅又專的人材,不能培養只專不紅的學生。」
他這麼一說,教室里騷動起來。同學們低聲議論︰「誰只專不紅了?」「誰不知道是社會主義學校?」
「你們都不要講話了!」校長氣得一拍講台,把講台上擺著的兩支粉筆都震落到地上,摔成好幾段,「你們班現在不服從學校的領導,我要提醒你們一句,現在,社會上也有這麼一種思潮,你們不要受影響……」
「西鐵城」在我後面故意關著嗓門叫了一句︰「校長,是不是還得抓抓階級斗爭呀?階級斗爭,一抓就靈呀!」
「你放肆」你給我站起來!」
「西鐵城」騰的一下也站了起來,整整比我高出一頭。我們倆這一前一後站著,樣子一定挺滑稽。
「你們班有沒有團員?是團員的,給我站起來!」校長大概真的生氣了。
「呼啦」一下,以團支部書記帶頭,全班十三名團員都站了起來,好象就要上前線沖鋒去打越南佬!
「你們班干部呢?也站起來!」
班干部也站了起來。
「小組長站不站起呀?」不知誰小聲嘟囔了一句,校長沒听見,大伙可都听見了,引起全班一陣哄笑。
「還笑?你們還有什麼險面笑?你們自己看看,這麼些干部,又這麼些團員,對學校的要求,為什麼不帶頭去做?這次象征性長跑,為什麼沒有一個人帶頭報名……」
校長正慷慨激昂地講演,「西鐵城」突然伸出長長的胳膊,叫道︰「報告!」象個一年級小學生一樣要有什麼事講,嚇了我一跳!
校長也一驚,不知他有什麼事?沒準以為他要報名了吧,問他;「有什麼事?」
「西鐵城」就是「西鐵城」,這時候,他特別願意顯示一下他的幽默;「校長,我既不是干部,也不是團員,是不是可以坐下了?」
全班又發出笑聲。
大概笑聲驚動了左鄰右舍,我們班主任黃老師趕到教堂來,見到的正是這樣一個場面,校長被氣得說不出話來。他見黃老師走進來,把火撒在黃老師身上︰「小黃,你看看你們班!這都是你平日寵的!你總說他們思想活躍,這就是活躍的結果!你要好好批評他們!不服從教育的,要給予處分……」
「校長!」黃老師叫了一聲,「您先回去吧!我會好好處理的!同學們也會報名的!」
校長正好下台階,說道︰「好吧!回頭把處理結果告訴我!」然後,走出教室。
黃老師這時的表情真是復雜。我注意觀察了她,一時找不出適當的詞兒來形容。說她生氣吧,有;說她嘆氣吧,有;說她難過吧,有;說她恨鐵不成鋼吧,也有……黃老師對待我們學生,是沒的說,那是傾注著一腔的愛。尤其是在學生們和校方發生沖突時,她總是要站在同學們的一面,替同學們說話,把責任攬在自己的身上。我們大家對她敢講真話,很敬重。但有時也可憐她。她這個老師是教過我們的所有的老師里最特別的一位。她既不象老教師一樣,動不動就拿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的老一套來套我們,也不象更年輕的老師,處處都是新的思想、新的方法,跟同學處得不象老師,倒象同學。她既不滿意老的一套,也不贊同新的一套。她似乎新舊交替,更多了幾層苦惱。她極力想創造一條新的溝通我們之間思想、感情的好渠道,一時又沒有找到。我有時候替她想象,她簡直象一只沒有啄破蛋殼的雞。外面亮堂堂吸引著她,里面又實在憋得慌。她怎麼能不苦惱?
記得去年有一歡看電影《青春萬歲》,電影結束,電影院里的燈亮了,我看見黃老師的眼楮里淚花晶瑩閃爍。她就那麼靜靜地坐在那兒,半天沒起來。當時,我和郝麗萍坐在她的身邊。我們想走又不好意思打擾她,就這麼也陪著她……她掏出手絹抹抹眼角,站起身來對我和郝麗萍講︰「走吧!」這時候,電影院里已經沒有多少人了。
走到大街上,我問黃老師︰「黃老師,這個電影您看得好激動呀!」
她點點頭,沒講話,似乎還沉浸在電影的氣氛中。
「黃老師,」我又問,「您說現在我們同學還會象電影里演的那樣,為了听新年鐘聲那樣激動嗎?」
黃老師大概沒想到我會問這樣的問題。她有些吃驚,問我︰「你說呢?」
我說︰「這電影是一首五十年代的挽歌︰」
「什麼?」她徹底吃驚了。
「說句白點兒的話,我們不會象電影里那樣的‘傻冒兒’!」一直沒講話的郝麗萍突然插嘴道。
黃老師長長嘆口氣︰「路天琳,郝麗萍,你看你們和我才差幾歲呀?也就剛剛一輪十二年吧,怎麼我象比你們老了許多一樣?」她講這話時有些感傷,我听得出是發自真情。我挺感動。
她又說︰「也許,不同年代有不同的青春,這是無法超越,也是無法更替的。」
那晚,我們一起談了許久。最後,她說︰「路天琳,郝麗萍,我希望我不僅僅是你們的老師,而且能成為你們知心的大姐姐!我希望你們能向我多講心里話,就象今天一樣。當然,我有心里話,也決不瞞你們!」
這一番話,當時讓我流出了眼淚。
……
我都記到哪兒去了?整個一個「意識流」。我為什麼又想起了這段往事?這段早已經在日記里記過的詳細又詳細的作事?只有我清楚,黃老師,雖然我不同意您昨天對我的那番「憶苦思甜」,可我是愛您的!真的,如果為了您一個人,我願意報名去長跑,雖然我可能跑一個「老末」!
送走校長後,黃老師沒有再提長跑的事。她見那麼多同學站著,揮揮手讓大家坐下,說了句︰「大家接著上自習吧!」就走出了教室。我敢說,這一刻,全班同學都特別同情黃老師。當一個班主任老師真不容易,要受校長和同學的夾板氣。
不寫了。今天記得夠多了,寫得我的手腕子都酸了。明天化學要模底測驗呢!化學是我的薄弱環節,高考前一定攻破這座堡壘。
12月20目
今天是星期六。下星期一就要長跑比賽了。用校長的話說是象征性長跑比賽。他總強調這個「象征性」,殊不知我們最討厭「象征性」這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