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石錘用力地敲向一把磨了一半的劍,好發泄胸口那股激蕩情緒。
鏗鏘一聲,那把他鍛了幾日的長劍,霎時一分兩裂。
他瞪著斷劍,卻是——
咧嘴笑了。
目光看向半闔之門外,只見她正撫著一方竹葉,低頭于其上深吸了口氣。
她唇邊噙笑,那抹滿意輕笑絕色到足以奪走他心魂。
他如今哪有心思鍛鐵,哪有心思削平劍身。偶爾響起之金石相擊聲,不過就是不想她起疑心,知道他正在窺看她的掩飾之舉罷了。
他不敢奢望她會像他買回來的那些女子一樣,為了財富而對他百依百順、極盡諂媚能事。
他只希望她能夠偶爾如同今日一樣地對他微笑;他只希望她能夠偶爾靠在他懷里歇息;他只希望有朝一日,她能撫著他的發絲,對他輕聲細語;他只希望——
她永遠陪在他身邊。
第四章
上山數月,華澤蘭肩上傷口已完全復原。當初因為受傷而憔悴之臉龐,已漸漸恢復了豐腴。因為失明而總顯得愁苦之雙眉,也由于釋懷與習慣,而逐日增添了笑意。
華澤蘭知道她或者一輩子都沒法重見光明,但她曉得自己得堅強地活下去。
失明並不影響她寫字、失明並不曾讓她撥算盤之技能變緩、失明亦不影響她練功——這些日子以來,每日傍晚被莫稽帶著一同到竹林里練功,她早已練出了一些興味。
莫稽要人替她裁了一套扎腳褲子,她初時穿著挺別扭,現下倒也甚是習慣這般能夠隨意坐臥之感覺了。與現下相較起來,她過去日子倒像都在恪守一些什麼前人規範,如今方算是得了個大自在一般。
雖說如此,她想回家、對家人之思念,卻是不曾因此稍減。
因此,每回才惦念起他對她之千百般好,心里便又立刻怨起了他。
這般矛盾情緒,如同她對他之情感一般。他限制了她,但他又總是盡可能地給她自由,帶著她在這座藩山里四處徜徉。
她不敢問他,若她這輩子武功都傷不了他一分一毫,他難道就留著她在身邊一輩子嗎?她是看不見了,但這男人待她之用心,她卻是瞧得分明哪!
可她對他,真動心了嗎?
華澤蘭站在竹林,手握著竹枝,怔怔地發起愣來。
「你分神了!」一記大掌倏地抽走了她手間竹枝。
華澤蘭一驚,這才赫然想起自己正在習武。莫稽要她練習以竹枝連挽十個劍花,可她卻老是練不好。
「再讓我試一回吧!」華澤蘭朝前方伸出手,想討回竹枝。
「今日練習得夠久了,進來屋內吧。」莫稽把竹杖遞給她,大跨步地往前走。
華澤蘭握著竹杖,緩步地往前行。
她每一步都走得很放心,因為她知道莫稽並非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好幾回,她險些跌倒時,總是他適時地扶住了她。
「到榻上坐著,幾案上有個東西要給你。」他說。
華澤蘭依言而行,在幾案上撫到了一把古琴。
她摟著古琴,久久無法言語,再抬頭時,已是眼眶泛紅。
「你怎麼知道我會彈琴……」
「你若不會,我便找人教你。」他知道她不喜歡無所事事之日子,便盡力為她尋覓她能做之事,免得她覺得生活無趣。
華澤蘭知曉他心思,心窩一暖,眸光也變得柔和了。
住在這里,穿的是綾羅綢緞,裹的是狐裘暖衣,日常飲食雖只是尋常,但城里一些時興點心總不時出現于桌幾之間。一時用心容易,但日久則見人心。莫稽真是時時刻刻都費盡了心神想讓她覺得自在哪!
可她真正想要的,他能允她嗎?
「真的不能讓我送封家書回家嗎?」華澤蘭仰頭看他,輕聲地說道。
「不行!」莫稽一聲火暴怒吼,打亂所有平靜。
他怎能冒險讓她的家人將她帶走?更不能冒險讓她知道他就是蒼狼!
她若知情了一切,她待他便不會是這樣溫柔姿態了。
她定然會像其他人一樣,對他露出驚懼眼神。也許只要他再出聲大吼,她就要嚇得以為他要噬人骨肉了。
知道他在氣頭上,華澤蘭側過身,也不與他爭辯。
她撫著古琴,靜靜盤腿坐正,閉著眼回想著古調。指尖才一撥弄,曲調未成便已先帶出了哀情。
她指尖撥得飛快,弦弦聲聲都是她這些日子內心說不出之苦痛。淚水濕了整臉,滴在琴弦上彈出另一種心傷。
「不要再彈了!」莫稽重重一拍桌子,臉色一沉。
華澤蘭一驚,指尖多施了幾分力。
當地一聲,斷了琴弦,她的手指被割出一道血痕。
「我把這琴拆掉當柴燒了。」莫稽伸手搶過古琴,往旁邊一摔。
「別這樣!」華澤蘭低喊一聲,雙手才觸著古琴一分,手腕便被他給攫住,重重地拖到他面前。
鮮血染在皙指上,有種近乎詭媚之艷色。
莫稽握住她手腕,放入唇間吮住了那道口子。
「別這樣!」華澤蘭一手推著他肩臂,卯足全力想搶回她手掌。
他沒松手,直到唇間血味淡了,才將她指尖挪到眼前細看。
那一道血痕有她小指頭那麼長,割得頗深,紅線一樣地橫在她掌間。
「我去叫石松來替你上藥。」他擰著眉,覺得那傷像是割在他心口一樣,蟲嚙似地螫著。
「那不過是個小傷口。」她想握緊拳,可他不許。
「你不能有傷口。」他強硬地說道。
「我已經瞎了,一丁點小傷口又如何?」她低聲說道,一抹苦笑漾上唇邊。
莫稽身軀乍然僵住。
「誰允許你這樣說自己!」莫稽一臂摟過她縴腰,一手握起她下顎,黑眸緊鎖著她臉龐。
「不要踫我!」華澤蘭推著他肩膀,眼縫里沁著淚,手臂使勁地要將他往外推。
莫稽瞪著她,見她用縴細手腕拚命地抗拒他的逼近。
他惱了,蓬亂烏發下那張獷野臉龐變得凶霸,張牙舞爪地像是要毀人一般。
他反掌圈住她一雙細腕,瞬間將她推平在長榻之上。
華澤蘭娟容慘白,細弱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她最痛恨這種即便她費盡全力,也沒法子動搖他一根毫毛之無助。她不願一次又一次地卑微于他的身下啊。
她怕……怕自己掙不過他。
她也怕——怕自己有天下再掙扎,便這麼屈服于他身下,任他予取予求啊!
「不要!」她啜泣出聲,螓首搖落發簪、發絲凌亂地披了一肩。
「為何一直都在對我說‘不要’!」石屋里轟轟轟地全是他狂暴低吼。
「因為你總一意孤行,總听不下別人意見。」她大聲地說道。
「你知道你說這些話是在找死嗎?」莫稽大掌陷入她肩頭,知道他只要稍微用力,便能拆了她肩臂。
「有家歸不得,與死又有何差別。」她今日鐵了心要替自己掙得一線生機。他若真對她好,便該知道她如今最渴望之事便是回家。
「我說過只要你能傷我一分一毫,我便讓你回家。」莫稽咬牙切齒地說道。
他付出了這麼多,她難道就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動心嗎?她難道就不曾動過念頭,想留在他的身邊嗎?
「你明知道,我傷不了你。」她微聲說道。
「你沒動過,怎麼……」
听見他又在大吼,華澤蘭柔荑忽而模索地覆上他臉龐,靜靜地仰頭瞅著他。
莫稽一愣,望著她泛紅雙頰,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他面頰上扎人胡須,刺痛了華澤蘭手心,可她卻未抽開手。
她劫後余生,為他所救。他不介意她失明,依舊這般狂熱地想要她,依舊這般守護她,她心里多少有了譜,多少認定了他。
說她未曾動心,那是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