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打斷她,「不是‘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是‘綠窗人如花’。咱們這樣的女人呢,就像花一樣,只開那麼一下子,就謝了,所以有說︰‘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錦屏听得一怔,握起我的手來,嘴唇動了動,但沒說話。
「我怕什麼?」我笑笑,自言自語一般說,「我怕‘紅顏未老恩先斷’,怕他‘明媚鮮妍能幾時’,我怕什麼都不長久。」
「丹姐——」錦屏叫著我的名字,手足無措,「丹姐,別哭啊,我——我從來沒見你哭過。」
哭?我是賣笑的,怎麼會哭?
然而模一模臉頰,濕冷的一片,淚水早奪眶而出。
「丹姐,」錦屏叫我,聲音也哽咽起來,她撲過來抱著我,「別哭,求求你別哭。」她卻先忍不住,伏在我身上,哭了。
「我贖你!」
我怔一怔,招回魂游天外,抬起頭來問︰「什麼?」
他仿佛有點泄氣。這話本就難理直氣壯說第二遍出來。「呃,丹兒……我說我贖你。」
我笑笑︰「噯呀璟少爺,袁二老爺上屋抽梯把你關了半年在閣樓里讀書,怎麼好像沒什麼效用呢?」
餅一個冬季,又是春天。
我撥一撥琴弦,漫不經心隨口唱︰
「笑將紅袖遮銀燭,不放才郎夜看書,相偎相抱取歡娛。止不過迭應舉,及第待如何?」
袁璟一拍巴掌︰「噯,正是,‘及第待如何’?丹兒說到我心坎上去!」
我笑︰「是白樸說到咱們璟少爺心坎上。」
他又說︰「你跟了我,不好過在這里?」
我淡淡地說︰「算了吧,二老爺哪里會讓我進門。」
「他若不讓,我,」他急了,「我……」
「我」了半天,又「我」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為他添一杯酒,笑唱︰「這邊走,那邊走,且盡金樽酒。」算了,饒了他罷,幫他搬架梯子來下這個台。
送走袁璟,我閑閑坐在窗邊,看見錦屏走進來問︰「待會兒有什麼事?」
我說︰「我約四爺。」
她揚揚眉,看著我︰「你約他?什麼事?」
「有事。」我笑笑,「你別管。」
她把腰一叉︰「我偏管!」
只听蕭四帶著笑的聲音︰「屏兒又在拿哪只耗子?」他走進來。
錦屏叫起來︰「四爺拐著彎兒罵我!」
我笑著推她出門︰「你去罷,今兒廚房熬骨頭湯。」
她杏眼一瞪,食指點住我們兩個︰「好哇,你們合伙兒來罵我!」
我關上門隔去她不依不饒的聲音。
蕭四不用人請自去坐下,看著我笑︰「難得丹兒請我。」
我也坐下︰「有事兒求四爺呢。」
「什麼事?」
「贖我出去。」我說。
他看我好一會兒,大約是吃驚了,但依然神色如常,只點點頭︰「你說下去。」
我求蕭四用我的錢,胡亂諏一個人來贖我出照花閣。這許多年,銀錢我是早攢足的,左等右等,不過等一個合適的人,等到沈繪,還是不對,終于自己贖自己。
蕭四也不多問,便應承幫我。他自然沒錦屏那麼多的「為什麼」,我也看準他不屑貪一個女子賣笑的錢,算得一個可信的人——便是我看錯人,也自備了後路的︰杜十娘尚藏著百寶箱,丹青雖不能及,養活自己也盡被了。
離開秦淮河,照花閣中從此沒了丹青這一個人。蕭四替我在南京城城郊找了住處,小門小戶,也無人識得我是誰。
轉眼,也過一年多。
蕭四笑說︰「不想你竟真走得出那個門。」他倒是常來坐一坐,同我說話喝茶,又說,「出了這個門,你人也不一樣。」
我抬手模模鬢發︰如今真是荊釵布裙了。「去了金銀珠翠,不過一個尋常女子,自然不比照花閣頭牌姑娘的風光。」說著,不覺唇角帶上笑來。
他留意到這笑,四下里一打量,說︰「這日子淡而無味,你喜歡?」
「四爺何不直說‘家徒四壁’?」我說,「無論如何,也總好過了倚門賣笑的營生。丹青要的,本也不多,現在也很夠了。」
這是一個小村,十數人家,村後一座小山。我終是沒住到沈繪畫里那樣山林里去,卻也洗去鉛華,仿佛去了一個外殼束縛,自在適意許多。什麼十里秦淮,六朝金粉,我不願想起了,權當它前塵過往,只得蕭四是唯一的聯系。
餅半晌,他點點頭︰「這里人單純些,不至于欺負一個單身女子,也是好處。」
我抿嘴笑起來︰「丹青哪里不曉得是四爺特地著人暗里護著這小門小戶?這份情,是注定要欠四爺的了。」頓一頓,又說,「其實照花閣里頭什麼樣人物沒有見過?我也不至于就那般不中用了,尋常的人也還應付得來。」
他看著我︰「你就這樣不願承我的情?」
那目光忽然間太過專注,讓我心神一震,不及招架。
他嘆口氣︰「不過換一個地方,你怎麼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往常許多話你不肯說的,現在也說了;在照花閣時會說的話,現在也不盡說了。」
「有這回事?」我勉強一笑,「想是離了照花閣,自然心境變了,說話也變了。四爺不提,我也還不覺得。」
他「哦」了一聲,淡淡道︰「畫畫兒要心境,原來說話也要心境。我今日倒新學一樣。」
我又一驚,想當日鴻賓樓上替沈繪辨白時那一番「心境」的說話,他又知道了。
一時之間沉默下來,有些尷尬。我站起來︰「禮數不周了,我去給四爺沏茶。」
「不忙。」他拉住我手,「丹兒,許久不見,連你名字也有好些時候沒叫了。」
我不動聲色地抽開手。「也是,四爺是大忙人。」
「忙?」他笑,「你知道我,哪里會有真正忙的時候?不過整日價混罷了。見到屏兒,直追著我問你。」
錦屏曉得底細,我沒有瞞她——與其經她那樣軟磨硬纏套話出來,還不如一開頭兒就說個明白。
蕭四說下去︰「我告訴她你一個人住這麼一個地方,她嚇一跳——真跳起來了——就說難道你一個人這麼過一輩子不成?」
我想得出錦屏那樣子來,笑出聲。
他身子往前傾了傾,過來握住我手笑︰「丹兒,你怎麼說?」兩道目光直射著我眼楮。
我不覺往後躲了躲,皺皺眉頭︰「什麼怎麼樣?」
他聲音愈輕,離我愈近了。「屏兒問的話,你怎麼答?難道你就這麼一輩子一個人過?」
我眼楮閃了閃,避開他目光︰「大約是罷。也是前幾年太熱鬧了,便活該後半輩子冷清些。」再想抽開手,不能了,一雙手被他緊緊攥在掌中。
「別裝糊涂。」他輕輕一笑,「也別逞那個強了,丹兒,說到底你一個女人,總得在身邊有個人護著,疼著。何況——」他的食指撫過我面頰,若有若無的觸感,「這般如畫的顏色……」
我接了話︰「縱得顏色如畫,又有多久呢?是顏色,總會有褪了,淡了的一天。」抬首看他,再不避開,迫他答我。
他停了動作︰「丹兒,你總這樣子,想太多了。」
「平日無事,胡思亂想。」我說,「四爺以前不總說我一抹游魂,心事跑馬?就在想這些有的沒的了。」
他說︰「會東想西想,不會想我麼?」
我一愕,這又像是那一夜照花閣的光景了,他又說這種奇怪說話。
「丹兒,那一夜我裝醉,說的話卻沒一句不真。」他的聲音低低在我耳邊徘徊,「幾年前一夕酒醉,一夜荒唐,竟被我撿著寶貝了。幾年來你也見了,再有誰如你一般讓我留戀這麼許久?」他的手臂環在我腰間,驟然一緊,「莫告訴我說,你什麼都沒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