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唇已被自己咬出血來。我合了合眼楮︰他氣了。他原來大約以為我雖身在勾欄,卻也有些不同尋常之處,今天卻發覺了我再怎樣不過是個煙花女子,賣笑賣身,所以他生了氣。
我站起來的時候身子微微發麻,不大听使喚,俯身下去的時候一陣暈眩,需扶著屏風,比方才拾梳子的時候更難。他剛剛擲下的,是一枚玉發簪,雕工細膩,卻不繁瑣累贅——世人知道沈繪善畫的多如恆河沙數,曉得他一雙巧手能雕能刻的就少了——然而這一支他親手雕出的簪子,卻斷作兩截了。
我把簪子握在手里,也不顧那斷處扎得手疼,慢慢坐到案邊去。案上擺著紙筆墨硯,是我前一日心血來潮寫字來玩未及收起的,原本只寫了一半的句子︰
「願妾身為紅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
後面卻已被續上了︰
「重願郎為花底浪,無隔障,隨風逐雨常來往。」
墨跡猶新。那筆跡,花箋上見過多回——是蕭四了。
我又咬唇,任憑新傷加在舊傷上。臨窗坐著,仿佛累到極點,什麼也不願想了。
不知是誰,一早唱起來︰
「敲風修竹珊珊,潤花小雨斑斑,有恨心事懶懶。一聲長嘆,臨鸞不畫眉山。」
一連幾天,沈繪不曾再來見我。蕭四若無其事一般,該來便來,不動聲色。我,我依舊倚門賣笑。因賣的是笑,再如何笑不出也得笑,所幸已賣了這許多年,成為習慣,天塌下來丹青照樣可得在那里巧笑倩兮。只是神情一味的恍惚,惹得媽媽又數說起來︰「丹丫頭魂不在身上!」
錦屏替我說話︰「我看她是有些病的模樣,歇一日罷。」
于是這一晚我並沒有客。
這一晚沈繪來了。
我看他走進來時,不是不意外的。
他專注看我許久。「丹青,」他叫我,「出去走走。」
我說︰「好。」
是夜間,一條秦淮河又妖嬈起來,紅衫綠袖,珠歌翠舞,絲竹管弦,燈火螢螢映在墨墨的水波里,像灑上金粉,閃亮著,碎成一片片。
有嬌媚的歌聲唱︰
「挨著靠著雲窗同坐,笑著看著月枕雙歌。听著數著愁著怕著早四更過。四更過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那!包閏一更妨甚麼?」
元曲不過旅思鄉愁,懷古諷今,寫景避世的,除開這樣就只得閨怨春情,也很適合我們拿來唱。自《詩經》開始吧,決不少了寫情的詩文,那些文人騷客寫了出來給我們唱。
沿河直走到文德橋,雖是走出來了,我與他卻都不說話。
他的眉結在一處,埋頭走路。我很想伸手撫開他眉心那一個結,只是終于沒有,只是和他一前一後地,默默地走。
文德橋附近人多了,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再往前須得在人縫里鑽,不時撞上人。他終于無法再埋頭走路。他本不是好脾氣,頗不耐煩抬起頭來問︰「怎麼這麼多人?」
我也跟著停下步子,想一想,說︰「今天十一月十五,秦淮分月。」
他「啊」一聲,轉身來看我。
我卻看文德橋上,一橋的人,像煞《清明上河圖》上那一座橋。
「秦淮分月的景致這樣著名,我在秦淮河邊許多年也總沒見過。」我說,「大約是因為太近在咫尺,總想著要看也容易,所以一直不去看,竟從來沒見過。」我笑了笑,「這樣的事情也多了。」
「丹青!」他的手扶住我肩。
我轉頭看他,他的臉離我那樣近。我看著那張臉上的急切,知道他要說什麼,我垂下眼嘆了口氣︰「你還要我怎樣呢?丹青從來都是這樣一個煙花女子,再怎麼不愛風塵,也只得隨風塵轉。」
他沖口而出︰「我贖你!」
我身子一震。他急急再說一遍︰「我贖你出來!」
我感覺兩手漸漸冰冷,沒了溫度。「贖出來做什麼?我算什麼?」我垂下頭,「丹青值得什麼?」
他一言不發,像被我問住了。我輕輕掙開他的手,退了一步,搖了頭。
他疑惑地看著我,並不明白我斷然拒絕的理由。
我低低地說︰「你不要再來了。」
周圍人山人海,我告訴他︰別再來見我了。
抬起頭,看見他臉色發白,雙眉結得更緊,似乎再也解不開。
「好。」他咬著牙,「好!」他轉身走開。
我也轉身,為著不要見那個漸漸淹沒在人海里的背影。
急痛攻心,我靠著牆彎子,幾乎沒了氣力。
遠遠的,遠得仿佛在另一個世界,有人大叫大跳︰「看見了!看見了!秦淮分月!橋這一邊有一半兒的月亮呢!」
包多人擠著看著問著︰「哪兒?哪兒?」
「哎,我怎麼看不見?」搶著要看。
秦淮分月,只在每年十一月十五這一天,水中圓月被文德橋生生分作兩半,一半在橋這邊,一半在橋那邊。
我恍恍惚惚地想︰分月,也不算得怎樣的好景致。
一路上不知怎樣挨回去,扶著牆走,一步一步,居然也走到頭。
一進門,錦屏瞧見我,立刻丟了手頭一切的事情跑過來,一疊聲的問︰「怎麼了?怎麼了?可是病了?臉色白得跟骷髏骨頭似的。」
銀兒在一旁暗暗的扯她袖子。
我只有力氣伸出手一壓,啞著嗓子說︰「你隨便我去,別理了。」
她看看我,終是不放心的樣子,但也放了我不再問了。
第六章
這一回我十分感激錦屏,竟忍了三天沒來追問我。這三天,我稱病在房里不出門。
到第四天晚上,她來敲我門了。見了我,先嚇一跳︰「這才幾天不見,整整瘦下去一圈。」
我笑笑︰「不是病麼?」
她這回不饒我了,緊盯著我問︰「病謗呢?」
我不做聲,低頭喝粥。
她說︰「是沈繪。」
我放下碗,嘆口氣說︰「連粥也吃不得了,撐在胃里像塊石頭。」
她並不放松我︰「丹青,那日你和他出去,倒是怎麼了?」
我默默坐著。
她催我︰「你說話呀!」
我忽然笑起來,又把她嚇一跳。「他說贖我出去。」
錦屏胡涂了︰「你——你莫要告訴我你不肯讓他贖。」
我點點頭。
錦屏臉色一變,「刷」的就站起來︰「你傻了?你不是最不願待在這閣子里頭的麼?看你自來疏懶學那些琴棋書畫歌舞技藝,迎逢男人的手段,永遠的心不在焉,只為不願應付他們那麼殷勤。丹姐,記得你一回說,賣笑也就罷了,莫要把心也賣了給人——」
我勉強一笑︰「我何時說過這等話來的——也不記得了。」
「你自然說過!」她正盯著我,絲毫不放,「那個沈繪,咱們眼見你是破了天荒地那麼待他,心也許給他了,怎麼等他說贖你,你又不要?你這腦子里頭,轉的倒是什麼念頭呀!」
錦屏的聲音炒豆子一樣「 啪啪」一陣子亂響,一聲聲直砸進我心里去。
我緩緩搖頭︰「你那天又不在那里,看不見。他根本賭氣一樣,說贖我——這個樣子贖出去,又算什麼呢?」我慘白著一張臉笑起來︰我算什麼呢?眼見著是這一個人了,什麼都是對的,就只一樣錯——我的身份,我算什麼呢?
錦屏難得閉了嘴听我說話。
我說︰「屏兒,你可知道他並不知道我?你說,他愛我什麼呢?就算愛我漂亮好了,可是,他本就是畫畫兒的,也應曉得,那有一種顏色待得天長地久呢?總會褪了,淡了去。」我低了頭,微微地笑,「屏兒,你可知道韋莊的詞,有一句,我記得最清楚。」
她極其小心,點點頭念︰「春日游,杏花吹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