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幾句話同那詞里的意思不謀而合。」
我欠一欠身子︰「這也是公子的畫好,山林幽靜全在其中,教人一見,不覺心向往之。」我問,「公子畫時又在想些什麼呢?」實在好奇︰他怎樣想起來送我山水呢?
他微微一笑︰「不瞞姑娘,沈繪為這一幅畫也著實費了些周折,直不知該送什麼,畫幾筆覺著不如意,撕去重畫,反復幾回,才有這一幅水墨山水——那時沈繪也還未見過丹姑娘。」
我奇怪︰「若見過了,又怎樣?」
「若那時已見過了姑娘面貌,下筆毫不猶豫,定是牡丹。」
我又欠一子︰「公子折煞我了,丹青怎麼配。」
心里忽而有些煩起來︰這樣一來一去的場面說話在我也不是沒有說過,偏和他說時別扭。我側了臉去看那沿岸風景。
他沉默一刻,再開口叫我︰「丹姑娘……」
我驀然轉頭,臉上沒一絲笑影子︰「‘姑娘’的名字叫丹青,再叫‘姑娘’,我就惱了。」
他一怔,啟了啟唇試著叫一聲︰「丹青……」到底不能習慣,又添上了︰「……姑娘。」
我忍不住「噗哧」一聲,看著他,笑得不能說話。他見我笑,一雙眼楮不能移開,終于也笑了。
我叫了停船,說︰「上去走走。」
等小舟靠了岸,他先上去,立在岸邊等我。
我自自然然伸一只手給他,等他扶我上岸,他卻遲疑著。我笑一笑,手依舊在那里,等著。終于他抹下袖子,右手在我腕上輕輕一托,並沒有著實了力,扶的不過是手腕,還隔兩層衣裳,扶我離舟登岸。
沿街幾個賣花女,挽著竹籃,籃中幾枝新鮮采下的掛花,桂枝上尤帶著水珠,彌漫了一街的甜香。我買兩枝拿在手中。桂花樣子不甚起眼,那香卻是著名的,照花閣的院子里便植著一株金桂,一株銀桂,細細辨來,銀桂的香似是又清淡一些,別具風格。
我回頭向沈繪笑了笑︰「累了,找個地方坐一坐罷。」
秦淮河縴秀,只在夫子廟一段格外開闊些——夫子廟一帶卻又是南京城熱鬧所在。
我與他一路走,一前一後,過幾條偏僻些的小巷,行人漸稀少,沈繪大約有些疑惑,叫住我︰「丹青——」
我一回身︰「酒香不怕巷子深。」
「酒?」他皺皺眉頭,像是不信這里會有賣酒的地方。
我不說什麼,又接著走,七拐十八彎後終于見了一戶小小的酒家,挑出一面小小藍底白字酒旗。
我掀了門簾徑直走進去,店里有些暗,收拾得倒是十分干淨,沒有客人,統共三張桌,六把椅子,門邊一個台子權充作櫃台,白發銀須的老者照例在台後抱一壺酒,自斟自酌,自得其樂,眼見客人進了門,眼也不抬,身也不動。
我輕扣台面︰「老伯,一壺桂花酒。」
也不知他听見沒有,竟自進到里面去了。
我是明白這古怪酒家的名堂的,早挽了一個食盒來,盒中有些熟食、糕點,自去擺在左邊的桌上。
那老人出來帶著一壺酒,也放在左邊桌上,看看擺了一桌的吃食,又看我一眼,像是說︰你倒是曉得規矩的。他又自轉回台子後面抱起那壺酒來。
沈繪的目光一直在我和那店主之間轉,莫名其妙。
我又笑︰「這便是這店里專門的規矩︰只賣酒,菜食自帶。若不嫌棄,就在這里用些餐點罷。」
他一邊在桌邊坐了,一邊搖搖頭︰「好古怪的規矩。」
我向老人瞥了一眼,抿嘴笑︰「只是這里賣全南京城最好的酒呢。」
老人居然輕哼一聲︰「小丫頭一張嘴倒甜過老頭子的桂花酒。」
一直以來,我幾乎沒見什麼人得這古怪老人搭一句腔,這真是破天荒頭一遭。我微微笑,只提起壺來斟了酒,酒香立時就溢出來,沈繪臉上露出幾分驚訝,舉杯淺嘗一口,「咦」了一聲,不由贊︰「好酒!」
香且醇,酒入喉中,酒香卻徘徊不去,鼻、舌、喉間漫著醇香,回味無窮。
我又說︰「桂花酒重在這一個‘香’字,倒教人忽略了酒性,往往貪它香甜多飲了,醉個不省人事。」所以只叫了一壺,細細品來,也盡被了。
他飲盡一杯,自又斟一杯︰「這樣好酒,我倒從未听聞。」
我笑︰「老伯是‘酒香只恐巷不深’,不願顯露的人呢,若非機緣巧合,我也不曉得世上竟有這樣好的酒。」
這一餐飯便這樣花在論酒上,多是我說,他听,十分認真。酒盡盤空,日頭已略略偏西,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了。
走時我將酒錢擱在桌上,酒壺去了蓋子,兩枝桂花插在壺中。店主人依舊眼皮也不動地坐在門後。
出了酒家,沈繪問我︰「酒錢如何算?」
我看看他。「隨意。你看不出?‘大隱隱于市’,這酒家老人開店非是為生計,可算得一個隱者。」抬頭看天色,又說,「咱們該回去了。」
這一路是走回去的,沿著十里秦淮,臨河人家。遠遠望見照花閣,我停步︰「公子不必再送,回去吧。」
「丹青。」他叫我名字,終于叫得順了,只是又說不出什麼話來。
我等著。
他微微低著頭,躊躇一刻。「我還能見你麼?」
我驚訝地看著他,最後苦笑︰「你見我作什麼呢?」
他卻一絲不苟地認真︰「沈繪長于山水花鳥,人物畫得極少,但自見你……」他踏前一步,「自見你,我心中反反復復只一句話︰世上竟有這樣的人兒——直可入畫。」
我輕輕「啊」了一聲,右手按在胸口,垂下頭。
他說到這里,仿佛詞窮,一時沉默後只追問︰「我還能見你麼?」
日漸西沉,秦淮河波光中泛著金紅,是日光揉碎了撒在河中,空氣里殘余絲絲縷縷桂花的甜香。我抬頭向他一笑︰「你願見我,便終可見得到的。」再一笑,轉身走回閣子里。
知道身後那人一直沒離開,兩道目光直送我進門去。
我又笑,一笑再笑。
這時分倒又不怕錦屏來追問再三了︰丹青,為什麼一直笑回來?
他就這樣成了照花閣的常客,幾乎日日來的,只為找我,于是整個南京城又開始傳他沈繪耽于酒色煙花,人們愈發肯定︰沈繪實是假清高,也不過一個酒色之徒。
他的性子,對這些人言是非卻是不管不顧了,只說一句「清者自清」。我只笑那一班人,一面傳著謠言如何如何,一面仍有臉面,絡繹不絕地來求沈繪的畫。
那一日他贊我一句「直可入畫」,便真身體力行。這些日子來,我最多是看他作畫,白紙鋪開,或寥寥幾筆勾勒,或工筆渲染,畫我不同的面貌。我看那些畫兒如攬鏡自顧,也不得不嘆一聲神乎其技。眼見這一幅一幅畫兒越來越多,他仍不肯住筆,由我笑他瘋了魔了,一枝畫筆提在手里,雷劈也不動的。
時日長了,鴇母漸漸不滿意,因我為沈繪推了別的客人,不肯應別的花箋。這一日到我房里來,一張臉上面色已經十分不好看,強塞一張花箋給我,硬梆梆的說︰「蕭四爺請你幾十回了。」
我笑一笑︰「我是誰?他怎麼肯為我花這樣多心思,請幾十回?」
她冷哼一聲︰「你若不去自己和他說,我代你推得舌頭都抽了筋了。」撂下話轉身就走。
我看著那紙花箋皺眉頭︰一席酒,約在第二日,擺在鴻賓樓——他這花箋,可也實在投得巧了些。
但是終于差人送信給沈繪改約,接下這紙花箋。說到底我不過一個勾欄賣笑的女子,哪里會有不接客的道理,見與不見一個男人,我根本也沒得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