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笑,似有意似無意地看我一眼︰「她那疏懶性子我不曉得?我也想著,丹兒今日怕是把壓箱底的功夫都翻出來了。」
我說︰「听听,四爺的心偏在哪里還不明白了麼?」又半真半假地同錦屏爭,「李香君也只會得半本《牡丹亭》,也是名伎呢。」
錦屏氣道︰「你真好意思比!」認了真,扳起指頭來跟我算,「咱們來數︰全本《牡丹亭》五十五折,半本二十七八折——你那零零碎碎加起來統共幾折?」
我招架不來,一眼瞥見蕭四在那里作壁上觀,便將他扯下來︰「都是四爺一句話,又事先說了不許錦屏惱你,招得她來罵我。四爺需給我擋著她。」
我們這樣的女人,怎麼會是不爭風的呢?所以我和錦屏鬧,真真假假,但若見她認了真,我也就避開去不再爭了。
一抬頭正對著蕭四一雙眼楮看著我,那目光仿佛我變成一副水晶的皮囊,五髒六腑給他看得通通透透。我又嚇了一跳,扯著兒說笑,熱熱鬧鬧,直折騰了一個晚上。
第三章
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靈兒端了水來服侍我洗臉梳妝。她笑著說︰「一大清早就有人要見丹姐姐,干等了一早上了。」
我還沒全醒,尚有些迷糊,卻記得今天不曾約人,問︰「誰啊?」
靈兒一邊給我梳頭一邊笑︰「是個小孩子。」
我糊涂了。
靈兒笑了又笑︰「在廳里坐著呢,丹姐待會兒出去見了就知道了。可好玩兒呢。」
見了,曉得靈兒這丫頭有些夸張,那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端端正正坐在廳堂里頭,身子直挺挺,坐在那兒紋絲不動,手中抱著一個長長的匣子,當作寶貝一樣,不肯放下。
來來往往都是閣子里的姑娘,看見他那不自在的樣子,指指點點地笑著。
那孩子想也沒見過照花閣這燕燕鶯鶯、環珮瑯的陣仗,是被嚇著了,僵僵的坐在那里等我,一臉受刑似的神情。小靈兒又「噗哧」一聲笑出來,咬著我耳朵說︰「姐姐看見了?就是他。」
我點點頭走過去,怕嚇著他,柔聲問︰「你找我?」
不料他還是被嚇著了,整個兒人身子就那麼從椅子上彈起來,一雙眼楮睜得大大地看著我,怔在那里,張著嘴卻半晌說不出話來,臉兒憋得通紅。
小靈兒笑得眼淚也出來了,把我袖子一拉︰「這小孩子也曉得丹姐姐好看呢,都看傻了。」
我橫她一眼,想這人小表大的孩子也才十二,比她口里的「小孩子」還小。
那少年臉紅得像火燒,才緩過些神來,期期艾艾地說︰「少爺吩咐送這東西給……給丹姑娘,說……當是賠禮。」
靈兒學他口氣︰「‘少爺’,‘少爺’是誰啊?」明白是在逗那少年玩兒。
那少年更加局促︰「我家少爺姓沈。」
听見那個「沈」字我心中一動,接過長匣打開,里面卻是一幅畫。
靈兒「啊」的一聲︰「是他!」
是他!
我急急取出畫來,叫靈兒幫忙展開。
竟是一副水墨的山水。我頗有些哭笑不得︰又有誰特特地畫了山水來送一個我這樣的女子呢?
然而沈繪的畫是不負了他「神工」之名的,沒半分顏色的水墨畫,偏是憑了「墨分九彩」染出遠山縹緲,山澗淙淙,松林蒼翠。沈繪的筆法,自然灑月兌,全不像那個肅端正的人。
靈兒也月兌口而出︰「好美的畫兒!」
少年有些驕傲,言語也流利許多︰「這個自然。我們少爺說,上回是他莽撞了,不知道丹姑娘是這樣的一個人,造次撕壞了畫,今天再補送姑娘一幅。」
不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人?他現在難道知道了?我是什麼人?他又什麼意思呢?
我有些迷惑,對著畫兒出了神。
那少年輕輕咳了一聲︰「畫送到了。我走了。」
我回過神來,笑了︰這真是什麼樣的主子什麼樣的僕——該是沈繪的書童吧——這孩子也是一副老實直爽的性子。
那少年看著我,臉又紅了,忙把目光調開,又忍不住偷偷瞥一眼。
我輕輕地嘆︰「這樣一幅畫兒,丹青不配呀。」我抬起頭來,「能幫我傳一句話給沈公子麼?」
他說不出話,只是點頭。
我想了一想,指著那畫緩緩說道︰「就請告訴公子,此生若有幸,妾願寄余生于這山林中。」
那少年將這話翻來覆去地念,硬生生記下來。他念得自然有些不倫不類,惹得我也笑了,朝靈兒看了一眼,她會意,取出荷包拿些碎銀子出來給他。
他一下子漲紅了臉,不接。
我柔聲解釋︰「這是多謝小扮送畫兒來。」
他哼了一聲,依舊不接,手反而背到身後去,轉身就走了。
靈兒看著他發怔,又回頭看看我,說︰「咦,主子奴才一式一樣的壞脾氣。」
我一笑︰誰說不是呢?
回到房里對著那畫兒看了又看,隨口吩咐靈兒上街去買些新鮮果子來。她出去轉了一圈,買了些梨和李子回來,另外還有一包菱角。
我奇怪︰「怎麼今年這麼早就有菱角了?」取一個在手里,見稜見角的扎手,不覺又笑了。
這一個夏依舊的暑氣暄天,到最末幾日連著下雨,完全沖去了暑氣,才涼快下來,夏也盡了。一葉落而知天下秋,到八月,已盼著中秋。
沒再見過那個送畫的人,只是將畫好生收了,不肯掛起來,更不肯輕易示人。私心里,想這畫兒只是我一人的,一人看,一人賞,再沒別人攪擾。錦屏同我軟磨硬纏討了許多次,我都不肯拿出來,于是整個閣子的人都知道了我寶貝一幅畫兒。而沈繪贈畫的事也傳開來,人人都有些不屑︰一向目高于頂的沈繪竟特意作畫去送一個煙花女子,可見得平日那般的清高全是假了。
那一日蕭四鴻賓樓上擺了一桌酒,遞了花箋請我去。去時不過仍是那見慣見熟的觥籌交錯,歌舞聲色場面,彈一回琴,行一回酒令,脂濃粉香中忽而有些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我先告了醉離席。
蕭四看了看我,帶著莫測的笑,不知道心里什麼主意,卻沒有留我,任我去了。
出了隔間,我長長吐出口氣,慢慢地走,身邊是一同來的銀兒,送我出鴻賓樓。我才想叫她回去,但听她「咦」的一聲,扯扯我衣袖,指著樓廊一頭隔間門口的少年叫我看︰「丹姐,那個不是給你送畫兒來過的小孩子?」
我一看真是他,巧了,就回頭跟銀兒說︰「你進去吧,只你一個留下來了,代我給四爺多陪幾個禮,好生伺候著。」我抬手替她攏了攏鬢角,又說,「你自己小心些。」
她點點頭應了,轉身回去。我卻思量一番,走到那邊隔間門口去。
那孩子端一壺酒听門,咬著牙,氣乎乎的樣子,大約是听見腳步聲,抬頭見了是我,愕了一愕,忽而不知怎樣稱呼,躊躇半晌竟然叫我︰「小姐。」
我擺擺手︰「別這麼叫,折了我。」又問,「你家少爺在里面?」
他點點頭,又露出氣惱的神情。恰好里邊一句話傳出來,我立時明白了︰
「不賣!任你再多加多少價也是不賣的!」
是又有人買畫,被他回了不賣,正在糾纏。
卻听另一個聲音,惱羞成怒地說︰「沈繪你莫要不識好歹!哼,肯送畫給個青樓伎子補壁,現在倒一副清高模樣不肯賣畫,難道我堂堂舉子出身在你沈繪眼中竟還不及一介煙花?荒唐!」
我身邊那小書童把牙咬得「咯咯」地響,我卻暗自想那房中的聲音似有幾分熟,多半也是照花閣的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