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了她幾夜,她沒有流任何一滴眼淚,只是安安靜靜的坐著,望著窗外——沒有哭喊、沒有哀慟,甚至沒有開口說話,只是坐著。但,空洞的眼神卻比哭泣更令人來得心酸。
卓夫死了。在手術後兩個鐘頭,在麻醉之中過世,結束了他年輕的十八歲生命。
原本就知道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二十,卻沒有人願意去想可能的百分之八十不幸,總是存著最大的希望,希望卓夫會順利,平安地度過一切。然而悲劇卻還是發生了。
葉芸會深切地責備她自己,他知道。
听到卓夫死去的消息,葉芸朝卓夫的母親雙膝落地跪下,用最重的禮節表達她心中的內疚。之後,她便不曾開口說過一句話,只是抱著哭泣至聲嘶力竭的卓夫母親,只是盯著那扇電動門。
她堅持守在卓夫的遺體旁,沒有人拉得走她。沒有為卓夫蓋上白布,她盯著那平靜得一如入睡般的臉,沒有人知道她心中的哀痛到什麼程度,只曉得當死者身上的白布掉落時,她急忙為卓夫整治鋪蓋的樣子,而她肩上不足以抵御冰涼空調的外套滑至地上時,她卻仿若無知覺一般的不去理會。
直到卓夫被放置入冰凍櫃後,她再也沒有法子看見卓夫時,才抬起失神落魄的眼楮尋找著他,才在他的擁抱下回到了家。
而她依舊是沉默的。
「葉芸。」龔廷山又喚了聲。
她睡著了嗎?直至早晨他出門上法庭時,她都仍是原來的姿勢——抱著雙膝,望著窗外。而現在已傍晚了,她曾休息過嗎?
焦急的心讓他輕手地扭開門把,推開門。床鋪仍平整,而房內卻沒有她的人影。不安的感覺開始擴大,他沖撞地推開套房內的每一扇門,她卻不在任何一個角落!砰地甩上門,他跑向每一個樓層,走向每一個房間,去尋找她。
她千萬、千萬不能離開啊!以她現在恍惚的狀態。走到哪都是危險。龔廷山揪著心,驚恐的想起她可能會有的輕生念頭,葉芸一向把所有的責任都往肩上攬。而卓夫的死,她必然會認為是自己做了不對的決定。
報廷山跑下樓梯,倉皇地在一樓大廳尋找著家中的人。任何一個都好,只要有人能告訴他葉芸到哪去了。在快速地走過沙發時,他險些將自己及那個小小的身影絆倒。
「小謙,」他彎下了身子,與一雙靜態得不似孩子的眼相望。「叔叔有沒有撞痛你?」
小謙微乎其微地搖搖頭,往後退了一些。
「小謙,葉芸阿姨在家嗎?」他盯著小謙連眨了數下的眼楮問道。
孩子緩慢地搖頭。
「噢!懊死!」龔廷山咒罵出聲,這讓眼前的男孩用手肘撐著自己往後挪移幾步,眼楮中的神色是受傷的。
「小謙,對不起,叔叔不是罵你,我是在罵我自己。」注意到小謙的退縮,他擠出了一個笑容,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卻發現這個少言、俊秀的孩子幾乎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你中午在幼稚園有吃飯嗎?」他拉起孩子到廚房。
小謙沒有說話。
自冰箱中倒出牛女乃與一盒餅干擺在小謙的面前,他模模小謙的頭。「叔叔知道你是個乖孩子,所以把這些吃完好嗎?叔叔要去找葉芸阿姨,所以不能陪你。你會生叔叔的氣嗎?」
小謙低著頭搖搖頭。
「那叔叔出去了。」他把餅干放入小孩手中,轉身離開。
小謙拉住了他的襯衫。「姨,去公園。」
報廷山眼中綻出了光芒,他用力地在孩子額上親吻,看著小謙不好意思地紅起了臉,他的心卻難過了起來。這孩子缺乏愛啊!
「等叔叔找到阿姨,我們再一起帶你去兒童樂園!」他邊跑出大門邊喊著。沖到車庫發動了車,他用力的踩下油門,車子火速一般地駛出門口。
鮑園。
小謙說葉芸在公園,而附近只有一個社區的植物公園,她必然是到那里去了。
呼嘯一般地超過幾輛車子,他整顆心七上八下,擔心她此時的心情、現在的狀況.卓夫的死,會改變什麼嗎?
對于卓夫,她一向抱著贖罪的心情,雖然錯誤並非由她所造成的,但她依舊不斷的付出。而對于他們兩人之間,她原本就是比較悲觀的一方,落落大方的處事態度下,她有著一個自卑的心。她甚至以為自己是不配得到幸福的,她近來的快樂有部分是因為卓大找到傅大夫為他開刀,否則,她不會允許只有她自己一人得到幸福。
她會為此離開他嗎?
在公園旁快速地停下了車,他沖進公園,內心的激動讓他的雙眼顯得狂亂。
走過松柏、經過涼亭、繞過花叢,卻不曾見到她的人影。
他的臉色愈來愈鐵青,內心的憤怒也愈來愈火爆。
葉芸怎能如此絕裂?!在他如此摯愛著她之時,怎能這樣殘酷地把他推開、把她自己封閉起來?!他知道她的痛苦比他們都來得深,但他該是她最親近的人啊!為什麼不發一語地離去!
她回南部了嗎?
報廷山冷著心穿過一座種植蘭花的暖房,乍然停住了腳步。葉芸在那!
屈著身子獨坐在池塘邊的大石頭上,她的背影是孤單而可憐的。
他頓下匆促的腳步,緩慢地走向她,該死——他在心底詛咒了聲,十二月底的天氣,她竟然只穿一件毛衣在公園吹風!
靠近了她,發現她的手保護似地放在小骯之上。他又憤然地想起她可能懷有身孕一事,狂飆而起的怒火將他整個籠罩。從兩人相愛的那一刻起,即使她是個再獨立的個體,也應該在原有的思考模式之中加入他的存在。
報廷山站在她身旁,等她發現自己。沒有出聲,是怕自己過度的情緒會演變成火爆。
終于,她抬起了頭望向他,卻立刻抱住了他。那一雙清艷眼眸已不復昨日的毫無反應,而是漾著淺淺的水光。
「我該拿你怎麼辦?」他回摟著她瑟縮的身子,將下頷靠在她的頭頂上。
「他……走了。」她硬咽而沙啞的聲音,是哭泣過的證明。
他將外套月兌下覆到她身上,與她並肩坐在石上。擦去她眼邊的淚水,哭泣對她來說是件好事,只是才踫上她的臉,卻發現她的臉頰完全的冰涼,「你在這坐多久了?」不待回答,他倏地抱起了她,往出口處走去。他不在意其他人側目的眼光,只在乎她于寒風中凍僵的身子。
「你生氣了。」她依著他,從他懷里看著他剛毅而繃緊的下巴。
「對。」他簡短地回答,走到車子旁把她放下。「進去。」
她站在車門旁,望著他板著臉孔走到另一旁的車門;她環著自己的雙臂,在冬日的風間顫抖著。她知道自己的不說話、不表達情緒是很任性的做法;也知道對一個早上還要出庭的人來說,一晚沒睡是多累的折磨。但看到他對自己僵著一張臉,她的心還是不停抽痛著。
她十分自私!只顧慮到自己,而沒體會到別人的感受。然而在此時,她卻開不了口說一聲抱歉,只因為她認為他也該體會她的痛苦。葉芸無聲地打開門,坐入他身旁,交握著緊張的雙手。
他偏轉過頭,望著她蒼白的臉,直視著她紅腫的眼。「身子還好嗎?」
一句問候的話又讓她紅了眼眶。孕婦的情緒是易感的吧?她搖搖頭,倔強地不讓眼淚掉下。
「我買了驗孕劑。」她咬著唇,看著他專注的臉龐。「我有孩子了。」
報廷山閉上了眼,大喘了口氣,在喜悅躍上他的眉尖時,他卻張開眼瞪視著她。「知道自己有了身孕,還在外頭吹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