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過來。」劉明蝠在榻上挺直身子,訕笑地睨看著平素冷傲的他。
歐陽無忌不顧一切地咬住舌根,讓痛苦的力量支持著他站起身。
然則虛軟無力的身子終究站不直,他腳步陡然一滑,再度重重地趴倒在榻前。
「解藥……」他仍然沒有開口求人。
「生死攸關之際,還顧得了骨氣,了不起!」
劉明蝠下榻,腳尖惡意地踢了下他的頭,而他早已無力反抗。
他為什麼要為柔兒犧牲到這樣的地步?一個念頭閃過歐陽無忌腦中,他伸出的手于是垂下。
他可以單獨離開這個鬼地方,橫豎他本來就是一個人。
但是,要他拋下柔兒,不啻是要他剜下心頭肉啊!
而一個沒有心的人,活著也等于是行尸走向……
歐陽無忌抬頭看著劉明蝠,意識更加昏沉了。
「不想求我也行,‘水中月’的其它人對于這解藥可是趨之若騖。」劉明蝠把錦囊從左手拋到右手。
「把解藥給我……」歐陽無忌渙散的眼瞪著他。
劉明蝠昂起下顎,睥睨著他。
「求你。」歐陽無忌低頭看著自己被鮮血染濕的衣衫下襬。
「義父真是不懂你們這些痴男傻女的心唷。」
劉明蝠把裝有解藥的錦囊往門口方向一扔,嘴角帶笑地看著他爬過去,牢牢地握住錦囊。
「為什麼……這樣……對待所有人?」歐陽無忌爬出內室時,這樣問了一句。
「為什麼這樣對待所有的人?」劉明蝠放聲大笑,目光調向人型棺木內被蛆噬咬到只剩白骨的劉玉兒尸身。
「因為我本來就不把你們當成人。」
***
因為心有希望,所以人會努力地讓自己存活在人世間。
所以,劉宛柔沒有因為每月發作一次的蠱毒而自盡。
歐陽無忌也開始習慣了為她而殺人如麻的生涯。
去年,「水中月」在民間成了恐怖的鄉野傳奇——
一則則美子以殘忍手段誅殺富者後,在牆上留下明月清水印之駭人听聞的可怕情事。
民間不知情的是,這此一美子體內那些隨時要置她們于死地的毒蠱;旁人不清楚的是,主事者劉明蝠開始迅速累積的財富及勢力。
這些事,歐陽無忌比誰都了然于胸,可他卻無心去阻撓這一切。
他唯一懸念之事,是如何解去柔兒體內的蠱毒。這些年來,他致力鑽研奇門怪術,結果卻只是讓他更加寒心——
逼毒,唯有下蠱者能解。
除非他能找到比劉明蝠更高明的下蠱者來破蠱!
因此,他一直在尋找——尋找他與柔兒唯一的生路。
在這條生路出現之前,他必須保護劉明蝠不死,他和柔兒必須唯命是從。
雖然,這樣的日子——生不如死哪。
這夜,月明星稀。
劉宛乘坐在溪邊看著水澗里搖晃的月影。
如今明了義父為什麼讓她們習慣在黑夜里清醒——夜里的屠殺總是不那麼怵目驚心吧。
如今明了義父為什麼獨獨不在無忌大哥身上下蠱——因為蠱毒視人的身體狀況而異,體弱時則有不定期發作之虞,而武藝高強的無忌大哥是義父手中最重要的一只棋,義父又怎會傻得傷他分毫?
這一年,江湖上出現了「滔天幫」。
凡與「滔天幫」對抗者,非亡即殘。官府雖時有所聞這些江湖事,卻苦無證據可辦。因為想查辦此事的官員,只有兩種下場,一是莫名地受了劉明蝠控制,二是下場淒慘。
「滔天幫」邪惡滔天,卻無人能阻止。
曾幾何時,她成了「水中月」里殺人的女魔,無忌大哥則是「滔天幫」的幫主暨幕後最大殺手。
造下這樣十惡不赦的殺業,全是為了她。
是誰欠了誰?誰又該還誰多一些?她已經無法明白。
劉宛柔挽起衣袖,不見天日的手臂皎白如玉,卻也細孱地彷若一折即斷。
誰會知道這般看似弱不禁風的手臂,竟比任何利劍都還來得毒辣呢?
她今晚殺了一對兄弟。
弟弟看著哥哥肚破腸流時,哭喊著直撲向前掐住她的手臂。
她萬萬沒想到那樣的色胚竟也知道兄弟情深,她恍了神,而那人的手就扯破了她的面紗,掐捏住她脖子。
當然,那個弟弟最後還是死在她的手下。因為她還想活著……
但是,她活著是為了什麼?
只為了不想死嗎?
脖子上的傷痕隱約痛著,她卻無心理會,但覺得疲累地喘不過氣。
她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了……
「妳受傷了。」
歐陽無忌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她身邊,為她覆上一襲披風。
「死不了的。」
她仰頭看著他,清冷的臉孔上沒有任何表情——如他。
歐陽無忌挑起她的下顎,覆住她的唇。
她的氣味總是清甜的,讓他舍不得放手。而她勾住他的頸子,因為想從他的唇間尋找活著的證明。
早已記不起兩人之間的吻是從何時開始激烈如火的,如同早已忘卻從何時開始,兩人皆成了不多言之人。
吻,終止于她不適的喘息問。
他扳起她的臉孔,她唇色如火,面容卻慘白似雪。
歐陽無忌飛快抬頭看了一眼圓月,為她拭去額上的冷汗後,掏出一小瓶無色無味的藥油在她額間推按著。
那淡淡的藥草舒涼沁人她的皮膚,稍減了疼痛——那是他從一個死人身上得來的膏藥方子,始終為了她而帶在身上。
「吃解藥了嗎?」他問。
「還沒。」她搖頭,拉下他的手。
歐陽無忌探手在她腰間取得一顆顏色斑斕的藥丸,不由分說地送到她唇邊。
「我還不想吃。」她側過臉。
瞧著她在夜風中輕飄的雲鬢,他竟感到一陣心慌……那麼多的死難都熬了過去,誰都不許在這個時候放手!
「妳如果不想吃解藥,那麼就一刀刺進我心里!」
一把薄如蟬翼的銀刀被塞到她手里。
歐陽無忌定定地瞧著她,不再多言。
「不!」
劉宛柔金澄的眼閃過驚慌,匕首被狠狠地揮落地面。
翩然白衣落人他的懷里,因為疼痛而扭曲的小臉倏地埋入他胸前。
「別這樣……你明知道我下不了手……」她干涸的眼流不出淚水,枯澀的聲音卻比哭泣更來得悲切。
「既然下不了手,又何苦讓我為妳擔憂?」
歐陽無忌勾起她的下巴,將藥丸喂人她唇間。
血腥臭味在唇間散開來,她張唇欲吐,他的手卻早一步地將藥丸重新送回她唇里。
「吃下。」他仰高她的下顎,微施勁讓她咽人解藥。
劉宛柔狂亂地撥開他的手,喘著氣等待那股羶腐氣息穿過她的咽喉,到達五髒六腑。
她以為這一次她可以熬過那種感覺!
她以為!
搗住唇,她沖到溪邊,一次又一次地掬起溪水,拚命飲下喉,只求那血的氣息別停留在舌尖,再次惱得她終夜無法成眠。
近年來,她早就不吃任何會流血的生物,只是這每月一回的解藥,總要嘔得她掏心挖肺。
直到再也喝不下任何溪水,她疲累地癱坐在溪邊,頹然地垂下雙肩。
「別折磨自己。」他跪在她身後,緊緊摟住她的肩。
「不管我願不願意,反正都要受折磨的,不是嗎?」劉宛柔側著頭,用臉頰輕輕摩擦著他的手臂。「你該讓我痛的。因為唯有在痛不欲生之時,我才能說服自己——我每天每天的出生入死是因為我吃不了苦。」
溪水從她唇邊滑落,濕了他的臂袖。
「總會有希望的。」
至少上天讓他在數月前誅殺一名官員時,發現了「血藥」這個秘方。
他只怕她不願哪……
「三年前,你也這樣告訴我。」她苦笑著。「但是我們仍然看不到希望。」
「三年後,我有資格說得更加理直氣壯。」他在她唇邊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