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一听,不遠處仿佛有馬蹄聲傳來。穆沖雲皺起眉頭,揮手示意谷爾退開。他眯眼望去,注意到來人旗幟的顏色,似乎是元老會的成員……「不能撞見他們,我們繞路。」穆沖雲的身軀依然在顫動著,還沒能月兌離方才那慘烈一幕,無法急速移動。
「有一兩個人受巫女迷惑、沖動想救她是理所當然。元老會該不介意的。請讓谷爾最後為元帥效命,證明元帥的清白與無私。」看穿元帥行動遲鈍必來不及在元老會出現前離去,谷爾知道,是時候了。
「谷爾!」穆沖雲馬上意會谷爾弦外之音,連忙回身想阻止部將。可谷爾卻早一步抽出腰間利刃,反手猛力刺進自己胸膛。
「元帥……谷爾知道元帥深愛巫女,可是為了大業,我不得不幫助元帥痛下決心……自元帥身邊奪走巫女,谷爾就用這一命賠罪!」
最後,穆沖雲臉上表情已能維持無動于衷,可惜眼中一閃即過的詫異仍泄漏了他試圖隱藏的心緒。「是你……撤走士兵,讓葛里汗闖進香塵營帳,並找人來當場揭發……」
「谷爾願元帥武運昌隆,成就……大業……」沒有答案,龐大身軀的生命就這麼隨著泉涌血流染紅地面而消失在草原一隅,臉上猶帶笑意。
漠然走上前,穆沖雲一把拔出谷爾胸前匕首的同時,元老會的族長們也恰好來到。
「穆元帥,這里是怎麼了?」略顯驚慌的各家族長們不免面面相觀。
「受巫女迷惑心智的叛徒該死,如此而已。」
轉身跳上自動前來尋找主人的愛駒,穆沖雲頭也不回奔離河岸。
心,仍在跳動,可經歷那錐心的生離死別後,他竟不再有任何感覺。
惟一信任的部將在他面前自盡,惟一所愛的女人也因他消逝……從今往後,他真的只剩孑然一身……「今後,我就是猲弋霸主。哈,哈哈,哈哈哈……」
得意的瘋狂笑聲,不知怎的,听來卻有些淒涼……霸主啊……***
「她還好嗎?」半邊臉上包扎著白布的魁梧男子,拖著略顯行動不便的身子一跛一跛往小村莊走去。炯炯有神的瞳眸精光閃爍,令人難以相信他在一年多前,曾數次尋死、完全失了生存的意志。
「打從沙遙河中將她撈起,除您之外,她不肯同別人說半句話。陛下,恕老臣斗膽……那女人對高侖沒用,陛下為何要救她?」高侖國殘兵聚集在沙遙河下游一座隱密山谷中,準備再度重整兵力向猲弋復仇。身為前高侖國宰相的老人對王上過分關心一名猲弋巫女的舉動有所不解。
何況那是一名無恥騙徒、婬亂女人,凡是听過她惡行的人都會對她鄙夷不恥,甚至身為猲弋死敵的高侖人看到那女人也覺得厭惡。
「我欠她一份人情。」幸免于難的高侖國王殷非綸揮手摒退部下,只是一個人走向那幢小草屋,默默推開門。
屋中,削瘦的幾乎只剩皮包骨的年輕女子,慘白神色像是完全失了生命,飄渺無力宛若游魂,她只是低著頭,不言不語,拿著針線,縫制著一雙小小童鞋。
仔細一看,草屋清貧的只剩下一張草席,一張小木凳,以及散落在屋中四處的嬰兒衣裳;有小冬襖,小夏紗,小長袍,小腰帶,一件又一件。
「還不能忘了他嗎?」長喟一聲,眼見他的恩人變成如此憔悴模樣,總讓殷非綸想起另一個同樣惹人疼惜的縴弱身影。
她沒有回答。手中的工作仍不曾停下。
「一年前我問過你,願不願意同我合作一起向穆沖雲挑戰,你只說,為了他的大業,你縱死不悔。」殷非綸從懷中拿出數卷牛皮卷拋到她面前。
「可現在的猲弋卻是一團亂。他實施嚴刑峻罰,一意孤行;動輒大興土木,狂歡作樂,不顧人民怨聲載道,叫苦連天,這樣你也還要護著他嗎?甚至,猲弋已有幾個家族向我們高侖尋求同盟的可能。護著這樣一個暴虐無道的非人家伙……值得嗎,香塵?」
嬌小身子只在瞬間打了個冷顫,隨即她極緩極緩地回過頭,眼中仿佛有許多疑惑,卻掙扎該不該問出口。總算停下針線,她拾起地上的東西,看著那些牛皮紙卷上的訊息,而後呆然的任憑手中紙卷再次墜地。
「……這算什麼?」冰冷的聲音有著不可置信。步香塵以為早已失去知覺的心卻再度遭受猛烈一擊,劇痛自心窩傳開。
他說過為求大業,不談其他;她相信他,也甘心犧牲自己為他實現理想,可現在他的所作所為,有哪樁哪件像是在追求他偉大的志向?
她一心為他犧牲的舉動突然像是天下最愚昧的笑話。
以為當年遭他絕情利用已痛到極點,現在听到他再次背叛他們共同的夢想那分痛楚更是難以言喻。
可這次再怎麼心痛,她也不會掉淚。淚水早已隨過往恩愛流盡,半點不剩。愛已逝,淚已干。
「不甘心的話,你就活著回來——殺了我!」最後他是這麼說的。
「是嗎?你真認為我做不到嗎?沖雲?」
她慘然笑了。「把他的命留給我,陛下。我要為我的孩子復仇。」
第七章
花飛、花舞、花滿天。
宛如不曾存在過、無比虛幻的那一天,遙不可及的夢中情景,總是無聲無息進佔步香塵腦海,始終無法拋卻……至今,那螢火般短暫而悠遠的美麗時光、是支撐她走到現在這局面的惟一動力。
寂靜河邊,縴弱身影立于冷冽寒風中,清麗出塵的絕艷嬌顏,無語凝望暗潮洶涌的沙遙河,表情迥異于平時的冷漠,卻覆上一層比往日更深沉的哀傷,令見者無不為縈繞她周身那分孤絕氣勢撼動不已。
不禁要讓人心疼揣測,到底是怎樣刻骨銘心的過往會讓她如此哀慟?
「我從沒愛過任何女人,卻獨獨對你動了心。」
濃情蜜語猶言在耳,可卻人事已非。緊咬紅檀,步香塵怎麼也不明白,為何以為早已忘記的那一幕,總在她孤單一人時涌現眼前?
每一次回想起那當口,依舊教她澎湃心動?仍是甜蜜的讓她心醉?難道她……還念著他嗎?絕不可能!幼稚的滿腔熱愛,早被他親手摧毀!
「你沒犯任何過錯,不過是你太愚昧無知,竟然愛上了我!」
即使事隔三年,那時仿佛被硬生生撕裂了心的激痛只有更加鮮明,半分也未曾消退,反而一次比一次更加慘烈——
瞬間,劇痛讓步香塵的身子差點癱軟下來,連連跌退數步,單膝不听使喚的落了地,難以置信自己還保有如此軟弱的心。步香塵搖頭,懲罰性地咬破自己慘白櫻唇,就見紅艷怵目的血珠沿著她唇角滴落下來——
以為自殘就能轉移心頭的疼,可是——她的心,真的好疼啊……「要恨就恨,想打倒我就盡避來吧!以後,再沒人能阻止我!」
遠遠傳來他得意張狂的笑聲、錐刺她雙耳。她連忙伸手將耳朵蒙上,腦海中依舊听見如狂浪般越演越烈的聲響,重重回蕩著他最後的話︰「不甘心的話,你就活著回來——殺了我!」
「呵呵呵……不甘心嗎?誰能甘心?你告訴我誰能甘心啊!」諷刺而絕望的仰天苦笑,淒楚的幾乎要讓步香塵氣絕。
她好恨哪!
恨他的絕情,恨他的無心,恨自己竟為了這種男人獻上真心!
他是位好夫子,而她也是個極為受教的優秀學生——惟有無情無愛,方可成就霸業——這是他們徹底決裂那一夜,她從他身上學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