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昊禎垂下頭,雖沒說話,卻暗自警覺。暗里算計著無名,明面上卻又百般恩寵他,皇兄這樣的心機、這樣的城府實在是令人心寒。兔死狗烹,鳥盡杯藏,若無名死了,恐怕——下一個就是他吧?
「你馬上調動所有禁衛軍,務必生擒——不!如有抵抗,格殺勿論!」森冷的語氣,讓瓊玉的心猛地一跳,偎在皇上懷里的嬌軀也禁不住發抖。
皇上瞥了她一眼,嘴角仍噙著笑意,「愛妃若仍無法消氣,過後鞭無名的尸也是一樣的……哼,昊禎,你先到天牢里看看李仁那個狗奴才究竟招了多少同黨,只要是福王一脈的官員統統打入天牢,容後發落。」
「臣遵旨。」龍昊禎垂著頭慢慢退下去,隱約听見里頭嬌嗔軟語——「人家才不要呢?哪有那麼惡心的……要鞭尸也要皇上去,人家才不要看呢。」
打了個冷戰,龍昊禎快步離開,只覺得那女人真是可怕。是否得不到的就寧願毀掉?那麼他呢?他還不是得不到妙清……對,妙清還在玄冥觀!以她的性子大概不會眼睜睜看著他去殺無名吧?看來,這次,他真的要成了讓她討厭的人了。
第十章
天終于亮了,十月的風帶著秋的涼意,天邊壓著黑色的雲,像心上沉沉的陰郁。
無名半眯著眼看著天上發白的太陽,記起去年的十月。似乎離別總是在深秋,才會有那種淒涼之意。只是去年是妙清送他,而剛剛卻是他躲在暗處默默地看著妙清形單影只地步上馬車。看著妙清眉間的黯然、轉身的淒涼,他幾乎沖動得想撲過去抱住她。可是他不能,妙清始終跟他不是一類人。說白了,妙清是善良樸實的鄉間女子,而他是不擇手段的陰謀者。他的恨與野心讓他無法隨她而去,只能在這里作最後的廝殺。若勝,則得回所有;若敗,則血濺當場——或許許多年後,在他身體倒下的地方,青石板的縫隙之間會生出一簇青草或是一朵怯怯的小花,如果妙清從這里慢慢走過,他的枝葉會勾掛她的裙裾,可能她也會在風中听到他的呢喃……
嘴角微揚,無名收回目光,看著大隊的禁軍逼近。明晃晃的刀槍炫得讓人心生畏怯。無名卻笑了,「終于又見面了,英王。」
「又見面了。」只一句,已百感交集。他們本不該是仇敵,若一切可以重來,他該親親熱熱地叫他一聲皇兄。他們該是一起長大,一起學習,分享著開心不開心的事。對酒當歌,飲茶傾心,然後他和皇兄一起輔佐他做個聖朝的明君。三兄弟一起……哼,其實他知道自己是在發夢,就算是事情真能重頭來過,他們也不過是變得他和皇兄今日一般的君與臣,相互猜疑,相互提防——生在皇家,哪里來的骨肉親情呵!
「你不如束手就擒吧!」嘆一聲,龍昊禎看著面前的這些人。有士兵,也有江湖人物,但更多的卻是百姓,他看見那個當街大叫的大漢,那個不願意讀書的少年,甚至還有年輕的婦人和年邁的老者——幸好未見到妙清——這樣的人,就算是拿著刀槍也無法讓人興起懼怕之心吧?「你該知用兵貴于精而不在多,憑這些烏合之眾,能成什麼大事?你投降,我保你平安!」
「是嗎?」無名看著他,笑起來,「這是你說的還是他說的?你該知道現在他的話在我面前可不算是聖旨了,我可不必听什麼狗屁旨意。」
「你這又何苦呢?」龍昊禎一聲長嘆,也知再無法勸他,無奈後退一步,沉聲道︰「皇上有旨,抵抗者格殺勿論!」世上有很多事是無可奈何的,就算是知道要說的話要做的事會造成怎樣的殺孽,他不情願也必須去做。沒有選擇的余地,就算是不忍、不願看,他卻沒有辦法阻止也沒有辦法回避。
那一場悲壯、激烈、哀淒、慘烈的戰斗——不,是一場殘酷的屠殺。四濺的鮮血,橫飛的殘肢,慘烈的叫聲……死亡籠罩在京城的上空,鮮血在這條通往皇宮的青石板路上盛開妖艷的花,長長的一條街四散著尸體與殘肢,那種場面,即便是曾久經沙場的士兵在多年以後的夜里都會自噩夢中驚醒。
為什麼?連殺人的人在刺出長槍、劈出大刀時都會心軟手軟,那些夾雜在士兵里的普通百姓卻似著了魔似的無動于衷。從來沒有想過「視死如歸」這四個字也可以用在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太太、半大孩子身上,心存不忍,心驚膽寒,但在當時卻沒有一個人敢疏忽大意。因為誰也不知道當你心軟收回刀時會不會有另一個毛小子突然躥出來像干掉你的同伴一樣干掉你。鮮血、哀嚎、殺戮中,所有的人都赤紅了一雙眼,如野獸般瘋狂……
在很多年以後,聖朝大地上流傳著這樣的故事︰說有一些會法術的惡道,會收集人的毛發或心愛之物,再以法術迷惑住人的魂魄,使其受控制而做出各種無法想象的恐怖事情。尤其是在京城一帶,所有的人都會告訴你——小心!小心那最惡毒的「招魂術」!
妙清趕到時,一切都已結束。沒有士兵也沒有尸體,只有十幾個老兵用水沖洗著青石板。那些本該干涸凝固的血因水而又滋潤起來,像小溪一樣漫過來……
本該已經遠遠離去,但命中注定在她磨蹭猶豫時耽誤了時辰,城門已經緊緊關閉。車夫氣得大叫,她卻莫名地松了口氣,等听到守城的官兵說是奉英王之命封城,妙清心里突地一跳,開始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們回去!」
「那怎麼成?無名仙師叫我一定要把你送出城的。」任妙清怎麼說,那車夫就是不肯回頭,急得妙清跳下車一路狂奔。
在路上就听說玄冥觀出了事,有好些大官也都讓人抓了起來。她當時只想著「就算要死也一定要和師父死在一起」,等到了地方卻已經遲了。
「人呢?那些人呢?」她的腳軟軟的,抓著一個老兵再也不肯撒手。
「死的都拉到城外埋了燒了,活著的也都抓到大牢里了,可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拉到城外去了!」
「那……」她吞著口水,從來都不覺得說話原來是這麼困難,「無名仙師呢?」
老兵唬了一跳,急忙掙開她的手,遠遠地避開一邊,過了半晌,見妙清仍是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兒,忍不住叫了一聲︰「我說姑娘,你還是快走吧!小心一會兒也把你抓起來,就糟了!」
應了一聲,妙清搖搖晃晃地走了。拐進巷子里就再也撐不住,靠在牆上直用後腦勺撞牆,「妙清,你真是個混蛋!怎麼可以這時候離開他呢?混蛋,混蛋……」頹然跪在地上在牆角蜷作一團,她怎麼也停不住眼淚。哭了好久,她突然一抹眼淚,爬起身,「師父,不管你是死是活,我總會找到你——這次,就算是我要親眼看著你死,我也要跟著你。地獄也好,天堂也好,我都會跟著你。」
妙清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的膽子居然那麼大,在城外的墳場,雖然駭得要命,吐得要死,怕得腳軟,卻仍是繞了整整一圈。沒有他!放心的同時,她忍不住淚如雨下,「師父,這些人都是為你而死的,如果你看到這些尸體,會不會後悔?」其實,她是知道答案的,卻不肯說出口,甚至不敢在心里頭想。
入夜,輾轉難眠。龍昊禎相信,無法成眠的絕不止他一個人。他不是沒見識過大場面的人,也不是神經脆弱,但現在一閉上眼仍能看到那種血淋淋的場面.他知道自己這一輩子是無法忘記了。就算他沒有親自動手,但雙手仍然染滿鮮血,甚至比任何一個人更當之無愧「劊子手」這個稱呼。他為自己竟然下那樣的命令而羞愧內疚,想不通為什麼和他面臨同樣情形的無名竟仍然保持那樣若無其事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