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她從玄冥觀進京,一路上也不知想了多少次乍見師父的情形,卻沒一種像眼前的平淡。師父還是師父呵!那樣沉靜有如秋水的面容,看不懂猜不透的心思,但既然肯相見,總是氣消了吧?
沉默,其實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妙清好歹是跟了他八年——幾乎算是他看著長大的,到底是和那些女弟子不同的。原是一時氣極要好好磨她的性子,讓她永遠都記得當年所許下的誓言,清楚到底誰才是她的主宰。卻沒想到幾月不見,她竟清減至此,一時倒覺得自己做得過了。
無名在心里嘆一聲,目光落在她掛在腰上的竹簫上,忽然淡淡地笑了,「怎麼也學人家玩這些個東西?」她一向不是個有閑情逸致的人,別說是吹簫撫琴,就是折個柳枝笛、吹個樹葉都不會。
沒想到無名會問這個,妙清怔了下,還未回答,身後已有人搶上前說︰「這個師父你可就不知道了!說到這管簫,那可是妙清師姐的心愛之物,大有來頭的。」
妙清一震,呆立著,瓊玉已上前摘下竹簫,捧到無名面前,「听說這管簫是一位公子贈予師姐的信物——是不是呀,妙清師姐?」
目光越過瓊玉落在不遠處的璞玉身上,妙清真是想不明白她們為什麼這樣做。她不曾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可怎麼就是讓人視做了仇人呢?瓊玉究竟又說了什麼,她沒听清,只最後那句「紅顏知己」和曖昧的笑聲鑽進腦子。她猛地一甩頭,看的卻不是瓊玉而是無名。師父,你信她還是信我?沒有說話,無名只默默地瞧著手中的竹簫,手指摩挲著墜在竹簫上的玉環。好一會兒,突然對著妙清笑了笑,「這管簫你收好了,總有用得著的時候。」
「師父!」沒想到她說了一大堆,竟只得了這麼句話。瓊玉咬著唇,心里又氣又恨,看著無名陰沉的臉色卻不敢再開口。
這算什麼?是表示相信了她還是——她該大笑,就沖著瓊玉那副受挫卻敢怒不敢言的表情,她就該開懷大笑。可為什麼看著師父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她竟只覺得寒心和那種無力、無奈甚至是絕望的悲哀?如果師父暴怒,當著眾人的面狠狠怒斥她的話,就算覺得丟臉、傷心,可過後她還是會開心師父有把她放在心上吧?可是現在,那樣平淡的聲調、含糊的言詞……她想哭,卻欲哭無淚。她又有什麼資格、什麼理由去哭呢?原就知道師父的無心呵!師父他除了對自己,還會對什麼用心呢?
※※※
二月初二,民間俗稱「龍抬頭」。皇上選了這樣的日子召見各地名道,也不知是有意或是無心。只是師父的臉上卻有一種她看不懂的古怪的笑。
馬車慢慢駛過長街,積雪在車輪下發出「吱呀」的微聲,陽光透過車簾照在無名的臉上。忽明忽暗間,那笑,透著讓妙清不安的詭秘。是福是禍,都在今日了!她恍惚想著,冷不防馬車突然停下,身子一晃幾乎栽進無名懷里。
瓊玉冷哼了一聲,有意無意地掃過她泛上紅暈的臉。瓊玉一把掀開車簾,「又怎麼啦?」
外頭車夫應了一聲︰「有人跌在車前,這就攆了去。」
「哼!你們也動作快點,要是誤了面聖的時辰,你們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瓊玉冷哼著,把一肚子的酸氣都撒在車夫身上。
無名揚了揚眉,忽然出聲道︰「慢著!」
見無名跳,妙清怔了怔,忙跟下了車,還未站穩就听見無名溫然道︰「既然跌傷了,就要看大夫。不如你先送這位大叔去看大夫,再來接咱們好了。」
「……」妙清心里打了下鼓,沒想到師父會這麼做,可瞧著無名去攙那跌在地上的老漢的認真模樣,又不像是在說反話。
「那怎麼行?!」和瓊玉一起反對出聲的還有那個驛館的車夫,「我說無名道長,小的可是送您去面聖,這事可不是小事,耽誤不得的。」
「可不是!師父何必為了一點小事就耽誤時間呢?」瓊玉皺著眉,捏著鼻子。這摔傷的老頭兒一身補丁,髒兮兮的說不定是哪來的叫花子呢!別說扶他會髒了手,就是近近身也染了一身的穢氣。她掩著鼻看著近身相扶的妙清,在心里冷笑︰這世道,裝好人又有什麼用呢?只怕沒得了好報反要惹一身麻煩。瞧瞧,那老頭這回還不是賴上啦!
這頭瓊玉皺眉,那邊無名已平聲道︰「無妨,貧道可先行一步,絕不會誤了時辰。」
車夫皺皺眉還要說什麼,妙清已上前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施主多行善事,必會有好報的。」
「這……」掂著手中的碎銀,車夫動了心,「好吧!那就麻煩幾位師父先行一步,小的把人送到醫館就趕上來。」
眼看著馬車絕塵而去,圍觀的人也都散了,瓊玉忍不住冷笑,「師姐你還真是本事!連俗人的這一套把戲也演得這麼精!」
妙清一笑,忽然道︰「難道師妹以為披了一身道袍,就真的是跳出俗世之外了嗎?」說到底,不過是披了道袍的俗人罷了。就連師父——還不也是個俗人!可能道家與佛家的最大區別就在于此吧?道家追求的是現世的福報、肉身的喜樂,而不是來世的虛無飄渺。所以,歷朝歷代任國師得恩寵的多是道士而不是和尚——只因為,高高在上的皇上也不過是個貪圖今生喜樂的俗人罷了!
第三章
這就是皇宮——那連綿的宮牆,宏偉的建築,飛翹的屋檐,奇異的珍石,常青的松柏,隱約的香氣……當風吹過時,檐上的銅鈴便發出沉悶的鈴聲,像是歷經蒼桑的老人在嘆息。
無名垂著頭,恭謹地隨在帶路的小太監身後。看似平靜,心里卻像是開了鍋的沸水般翻騰。這就是皇宮!聖朝權利、政治的中心!他終于還是回到了這里……
「主子,老奴不能再侍候你了……今後,你要自己多保重。」
「要做道士嗎?做道士好啊!總比呆在那個吃人的地方強得多!做道士好呵!好……」
「那是主子你該得的!蒼天不公——怎麼竟能那麼狠心呢!」
那些陰暗黑夜斷斷續續、反反復復地囈語時至今日仍像是鋸子慢慢地鋸著他的心。老天其實還是很公平的吧?總算還是給了他復仇的機會!無人知曉呵!在這樣明媚的陽光下,復仇之神卻已如蝙蝠般張開雙翼乘風潛入……
唇邊勾起陰沉的笑,無名的臉愈顯詭魅邪氣的俊美。偶然地抬頭,讓從旁經過的人驀地打了個冷戰。
「站住!」面白無須、手執拂塵的老太監慢慢踱過來,聲音古怪地微顫著,「我說小德子,這位道長是皇上今個兒要見的?」
「回何公公,這是福王爺舉薦的無名道長。」小德子一臉的巴結,「我說無名道長,你還不快給何公公見個禮!你要功成名就可都靠何公公在太後、皇上面前說的一句話啦!」
何公公?!是他?無名不動聲色地抬起頭,恭敬地施了一禮,「無名見過何公公。」
「道、道長不必客氣。」仔細瞧過,才知剛才真的不是他眼花,「好像……」含糊地說了兩個字,何連長覺出失儀,忙道︰「既是面聖,可不能耽擱了。你們先去吧!」忍不住再瞧一眼,何連長陰沉著臉思忖︰「難道真的是沒死?要是真的沒死可也有這麼大了——難道他真的騙我?」
「公公,剛才那位何公公是?」拐了彎,回頭已瞧不見人影,無名故作好奇地問著。